穿跑鞋的公主
深刻的悲?。悍治觥督疰i記》的月亮我愿意嘗試分析張愛玲的一花一沙,并以此證明張愛玲的成功絕非偶然的曇花一現(xiàn)—沉下去的是三十年前的月亮,而不是半個世紀(jì)前的張愛玲。張愛玲的人物過時(shí)了,死去了,那些人物的靈魂卻繼續(xù)存在,幽幽地,在夜的窗外窺視我們文明的浮華和升華。一花一世界,一沙一天堂。浮華和升華終將過去,張愛玲的世界將常在常青。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詩,寫狂人的半明半昧:“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”。張愛玲的人生觀絕對深刻也絕對清醒,但如果從另一種角度去理解,把Beverley Nichol的詩句改成“在張愛玲的心中睡著月亮光”,恐怕不會有人表示異議。張愛玲的月亮不會衰亡,它是她意象世界里一盞奇異的幽燈,又是上帝的眼睛和夜晚的太陽。張愛玲的文字里月亮的意象俯拾皆是。這可以追溯到她最早的一篇鉛字――1936年上海圣瑪利亞女?!秶狻穭?chuàng)刊號上的小說《?!?,這個農(nóng)民被牛頂死的故事里兩次使用月亮的意象。當(dāng)悲劇的主人公祿興被牛頂死后,十五歲的張愛玲這樣描寫夜景:“黃黃的月亮斜掛在煙囪,被炊煙薰得迷迷蒙蒙,牽牛花在亂墳堆里張開粉紫的小喇叭,狗尾草簌簌地?fù)u著栗色的穗子?!币粋€人的世界隨著生命的謝幕而結(jié)束,可是現(xiàn)實(shí)的生活仍在繼續(xù),月亮照樣升起,照耀著死亡再也無法感知的一切。從此,月亮在張愛玲的藝術(shù)世界中不斷出現(xiàn),君臨其中蕓蕓眾生。今天我們打開《張愛玲文集》,驚喜于其中竟流淌著一條動人的月亮河。縱觀文集,月亮這一意象發(fā)展的頂峰當(dāng)推《金鎖記》。這篇小說里,月亮統(tǒng)領(lǐng)全部的其余意象,顯示了故事的悲劇性和悲劇的深刻性。全篇九處寫到月亮,有些蜻蜓點(diǎn)水般一筆帶過,有些則濃墨重彩,精雕細(xì)琢?!督疰i記》被夏志清譽(yù)為中國文學(xué)史上最偉大中篇小說(注意不是之一?。?,被傅雷譽(yù)為“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”,在我看來,《金鎖記》是張愛玲所有小說中最好的一部。(一)故事情節(jié)以及主要人物的分析張愛玲所要揭示的恰恰就是:錢,毀掉了一個女人的一生。在那樣的一個時(shí)代里,錢埋沒了一個人的肉體與靈魂,其實(shí)曹七巧墮落的原因之中明顯的有著時(shí)代的因素。對于張愛玲,仿佛人性中所有丑惡的因素都被她解釋得淋漓盡致,故事講到了一個人的內(nèi)心中真正的“精神的枷鎖”,似乎“金鎖記”這一個題目本身就意味著故事的主人公曹七巧(二奶奶)整個的一生就帶著黃金的枷鎖。一個被“利令智昏”的女人。在這篇作品中更為真實(shí)地反映了人類存在的一些本質(zhì)特征:孤獨(dú)感、失敗感與恥辱感。曹七巧的出身——開麻油店的本身就是一個預(yù)設(shè)的在她內(nèi)心世界里揮之不去的陰影。這樣看來,所謂的曹七巧本身就存在著一個生存哲學(xué),那就是:我只要有錢,那么我就有著自己的生存空間。別人來和我搭關(guān)系,主要目的就是沖我的錢來的。所以一切的一切,癥結(jié)就出在“錢”使得一個女人的心靈完全扭曲甚至于“變態(tài)”了。曹七巧是用自己的一生幸福換來了姜家的部分家財(cái)?shù)?,于是在她的眼中,錢有著格外的地位,仿佛葛朗臺眼中的金子一般,所以當(dāng)提到分家產(chǎn)的時(shí)候,她能夠不顧任何長幼輩分和親戚朋友的關(guān)系,死爭著讓三少爺還清屬于她的一部分家產(chǎn)。要知道:三少爺是她曾經(jīng)喜歡過的男人,她要下嫁給姜家,主要目的也只不過為了多看他幾眼。可是最終她的幻想破滅了,她的人格也已經(jīng)被金錢扭曲了。她變得完全自私化,殘忍化,個人化,自我中心化了,或許更甚一點(diǎn)說他已經(jīng)是“非人”了。對于結(jié)尾處手鐲被曹七巧弄到手臂上去,這同時(shí)反映了曹個人完全的墮落與無助。而由此所帶來的當(dāng)然還會涉及到她的女兒和兒子愛情的悲劇:女兒剛開始和曹春熹玩耍被七巧誤認(rèn)為為了圖謀她的家財(cái),曹七巧也只不過想要讓自己的女兒成為不會有人要的人,這樣她認(rèn)為女兒可以用自己留下的家財(cái)完全養(yǎng)活自己就夠了。她不僅自己守寡了,而且讓自己的女兒也“守寡”了。她讓女兒裹腳(當(dāng)時(shí)已經(jīng)不再裹腳),她讓女兒吸毒(這一點(diǎn)讓她的戀人童世舫徹底絕望),學(xué)堂在變相榨取她的錢財(cái)(所以她讓女兒退學(xué)),而女兒也最終不負(fù)他的希望,真正變成了一個翻版的“曹七巧”。兒子則不同,起先和三爺一起逛窯子,曹七巧緊張起來(一方面三爺可能圖謀錢財(cái),另一方面自己兒子花錢不務(wù)正業(yè)還要傷及身體),為她娶了媳婦,可是她嫌棄媳婦,最終竟然將媳婦能夠活活氣死,如果她還有有生之年,她會把為她生了孫子的偏房也給氣死。她心中只希望——她用一生換來的錢財(cái)能夠完全留在兒子身上,所以故事結(jié)尾張有意的說:“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就沉下去了,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,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有完——完不了”,因?yàn)樗膬鹤痈袷且粋€翻版的三爺,而她的女兒也已經(jīng)完全墮落絕望了,故事當(dāng)然還會繼續(xù)著……文章著意于故事的情節(jié),同時(shí)并沒有忘記點(diǎn)點(diǎn)滴滴景物描寫的穿插米,這一些都是畫龍點(diǎn)睛之筆:舊上海那淡淡的月光,帶著苦澀,帶著凄涼;“街上小販搖搖搖著撥浪鼓,瞢騰的‘不楞登……不楞登’里面有著無數(shù)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”;還有長安那個犧牲——一個美麗的,蒼涼的手勢;“l(fā)ong long ago”的細(xì)小的口琴聲音等都是一些讓人回味的意象。正是因?yàn)檫@些意象群,《金鎖記》給人的感覺是憂郁的、凄涼的、悲慘的,對于往事的一個沉痛的回憶。曾經(jīng)得對麻油店伙計(jì)的愛情同時(shí)展現(xiàn)出一個活生生的完整的一個人的形象,這是張愛玲獨(dú)有的文學(xué)魅力。(二)曹七巧的性格分析以及與魯迅的比較對于《金鎖記》里面的七巧,我認(rèn)為她是一個最正常的人,以至于你會對她的正常感到害怕。張愛玲曾經(jīng)在她的文章《自己的文章》中說過七巧是一個最徹底的人,是張愛玲所說的“真人”,而非“好人”。要知道,張愛玲常??畤@這個社會“真人”太少!從道德意義上,我們無法接受曹七巧,可是在實(shí)際生活中每個人都已經(jīng)光顧了曹七巧的陰影。只不過并非多么明顯。七巧可以說是一個社會結(jié)構(gòu)的產(chǎn)物,就像阿Q一樣,是一個社會結(jié)構(gòu)的正常的(從結(jié)構(gòu)上考慮)、卻又是變態(tài)(在其他人看來)的產(chǎn)物,是中國歷史長時(shí)段的產(chǎn)物,他們不能決定自己能夠成為什么或說成為誰,即使是成為自己也不行(在《金鎖記》即將結(jié)束的地方,張愛玲給我們展現(xiàn)了這樣的結(jié)局——一種生存的恥辱感與存在的不真實(shí)感!在這一點(diǎn)上,我一直認(rèn)為張愛玲可以與卡夫卡相比較,還有妥思妥耶夫斯基)!他們都是社會博弈所產(chǎn)生的“囚徒困境”的參與者與被困者。他們只能是這樣,如果不是這樣的,我們則要說他們是不真實(shí)的、不正常的。因此在這個時(shí)候,我不能再同意薩特的觀點(diǎn)——人被宣判為自由的。如果是這樣的話,七巧所展現(xiàn)的惡則不是自己的惡,而是整個人類的惡,是整個人類的可怕存在困境——這是本質(zhì),其他的都是表象,七巧也是表象。魯迅的筆下曾經(jīng)有過阿Q的典型文學(xué)形象,其實(shí)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本身也有著一種文學(xué)韻味。阿Q的生存哲學(xué)就是欺軟怕硬,小尼姑是他把玩的對象,而趙師爺是他尊敬的對象,背后還不會忘記使用自己的“精神勝利法”進(jìn)行一番自我安慰。只不過曹七巧卻是用“錢”進(jìn)行自我安慰的。同時(shí)與魯迅相比較,張愛玲的文章或許更具有文學(xué)性,我們可以說,在張愛玲的筆下,是一個真實(shí)的“人”在展現(xiàn)她的生存與毀滅,而在魯迅筆下,則是一個“概念”在行進(jìn)與發(fā)展,在這一點(diǎn)上,張愛玲的寫法更具文學(xué)性。(三)與《紅樓夢》的比較就整個文章的結(jié)構(gòu)而言,《金鎖記》的出場人物繁雜,由此有必要進(jìn)行梳理:玳珍(大奶奶)—-大少爺;曹七巧(二奶奶)——二少爺(殘廢早逝)——兒子長白(媳婦芝壽,偏房絹姑娘),女兒長安(戀人:童世舫);蘭仙(三奶奶)——姜季澤(三少爺:完全的浪蕩公子)——女兒長馨;姜云澤(三小姐);曹大年(曹七巧親哥哥),嫂子——兒子曹春熹;長輩:九老太爺,馬師爺、老太太等;丫環(huán);小雙、風(fēng)蕭、趙麼麼等。無意中我們很容易想象得到《紅樓夢》的敘事結(jié)構(gòu),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以賈家為中心展開故事線索,而《金鎖記》則是以曹七巧家為線索展開故事情節(jié)的,同時(shí)無論是對于華麗服飾以及桌椅床凳的關(guān)注和細(xì)節(jié)描寫,對于家族觀念的重視,對于長幼尊卑禮節(jié)的重視等等,無疑都是有《紅樓夢》的影子的。.與《紅樓夢》比較,張愛玲在繼承了其優(yōu)點(diǎn)的同時(shí),又有了新的發(fā)展——心理或說感覺描寫,通過這方面的描寫她展現(xiàn)了一種心理時(shí)間——與物理時(shí)間相對照的時(shí)間,表現(xiàn)了一個立體的人——這是其他作家常常不及的地方,也是與卡夫卡與陀思妥耶夫斯基(注意其作品《罪與罰》)十分相似的地方。在這方面,施蜇存可能是張愛玲的先驅(qū)。同時(shí)說到心理描寫,不能不提及弗洛伊德(Freud)的影響,在這方面其小說《心經(jīng)》與《茉莉香片》是代表作,并且比較而言,后者更成功。(四)總結(jié)性話語——錢的魅力而《金鎖記》的思想內(nèi)容卻完全另有所指,一方面人內(nèi)心中的揣度被張用的出神入化,無論人的內(nèi)心世界多么復(fù)雜,張總能夠用細(xì)膩的筆調(diào)娓娓道來,不失一個才人的稱號。同時(shí)人物的內(nèi)心世界都已經(jīng)被她歸結(jié)為一個非常刺眼的字——錢。為了錢,曹七巧能夠不顧自己真正的愛情而躲避三爺,為了錢,曹七巧能夠猜疑任何人,包括她的哥哥和侄子;為了錢,曹七巧親手毀掉了她兒子和女兒的幸福;為了錢,她能夠想盡一切辦法與家人勾心斗角,唾沫四濺,這一點(diǎn)讓我看到了王熙鳳的身影;為了錢,曹七巧將自己人性中所有惡的因素?zé)o疑的暴露出來,沒有一點(diǎn)人的尊嚴(yán),沒有一點(diǎn)人性的質(zhì)樸,完全的就像小說中的一句話一樣:“三十年來她帶著黃金的枷”,是黃金讓她完全墮落腐化,完全喪失人性,完全以黃金為尺度衡量任何事情,包括本不應(yīng)該用金錢衡量的東西——愛情、友情、親情!或許故事仍然有很多,只不過《金鎖記》的故事永遠(yuǎn)講不完,說不盡,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一點(diǎn)曹七巧的影子,你我又何嘗不是呢?
筆岸四葉草
金鎖記 三十年前的上海,一個有月亮的晚上……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。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,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,陳舊而迷糊。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,比眼前的月亮大,圓,白;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,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(diǎn)凄涼。 月光照到姜公館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鳳簫的枕邊。鳳簫睜眼看了一看,只見自己一只青白色的手?jǐn)R在半舊高麗棉的被面上,心中便道:“是月亮光么?”鳳簫打地鋪睡在窗戶底下。那兩年正忙著換朝代,姜公館避兵到上海來,屋子不夠住的,因此這一間下房里橫七豎八睡滿了底下人。 鳳簫恍惚聽見大床背后有人。 小雙脫下了鞋,赤腳從鳳簫身上跨過去,走到窗戶跟前,笑道:“你也起來看看月亮。”鳳簫一骨碌爬起身來,低聲問道:“我早就想問你了,你們二奶奶……”小雙彎腰拾起那件小襖來替她披上了,道:“仔細(xì)招了涼?!兵P簫一面扣鈕子,一面笑道:“不行,你得告訴我!”小雙笑道:“是我說話不留神,闖了禍!”鳳簫道:“咱們這都是自家人了,干嗎這么見外呀?”小雙道:“告訴你,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!咱們二奶奶家里是開麻油店的。”鳳簫喲了一聲道:“開麻油店!打哪兒想起的?像你們大奶奶,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,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,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——”小雙道:“這里頭自然有個緣故。咱們二爺你也見過了,是個殘廢。做官人家的女兒誰肯給他?老太太沒奈何,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,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,是七月里生的,就叫七巧?!兵P簫道:“哦,是姨奶奶?!毙‰p道:“原是做姨奶奶的,后來老太太想著,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,二房里沒個當(dāng)家的媳婦,也不是事,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,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?!兵P簫把手扶著窗臺,沉吟道:“怪道呢!我雖是初來,也瞧料了兩三分?!毙‰p道:“龍生龍,鳳生鳳,這話是有的。你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!當(dāng)著姑娘們,一點(diǎn)忌諱也沒有。虧得我們家一向內(nèi)言不出,外言不入,姑娘們什么都不懂。饒是不懂,還臊得沒處躲!”鳳簫撲嗤一笑道:“真的?她這些村話,又是從哪兒聽來的?就連我們丫頭——”小雙抱著胳膊道:“麻油店的活招牌,站慣了柜臺,見多識廣的,我們拿什么去比人家?”鳳簫道:“你是她陪嫁來的么?”小雙冷笑說:“她也配!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,二爺成天的吃藥,行動都離不了人,屋里幾個丫頭不夠使,把我撥了過去。怎么著?你冷哪?”鳳簫搖搖頭。小雙道:“瞧你縮著脖子這嬌模樣兒!”一語未完,鳳簫打了個噴嚏,小雙忙推她道:“睡罷!睡罷!快焐一焐?!兵P簫跪了下來脫襖子,笑道:“又不是冬天,哪兒就至于凍著了?”小雙道:“你別瞧這窗戶關(guān)著,窗戶眼兒里吱溜溜的鉆風(fēng)。”兩人各自睡下。鳳簫悄悄地問道:“過來了也有四五年了罷?”小雙道:“誰?”鳳簫道:“還有誰?”小雙道:“哦,她,可不是有五年了?!兵P簫道:“也生男育女的——倒沒鬧出什么話柄兒?”小雙道:“還說呢!話柄兒就多了!前年老太太領(lǐng)著合家上下到普陀山進(jìn)香去,她做月子沒去,留著她看家。舅爺腳步兒走得勤了些,就丟了一票東西?!兵P簫失驚道:“也沒查出個究竟來?”小雙道:“問得出什么好的來?大家面子上下不去!那些首飾左不過將來是歸大爺二爺三爺?shù)摹4鬆敶竽棠痰K著二爺,沒好說什么。三爺自己在外頭流水似的花錢。欠了公帳上不少,也說不響嘴。” 她們倆隔著丈來遠(yuǎn)交談。雖是極力地壓低了喉嚨,依舊有一句半句聲音大了些,驚醒了大床上睡著的趙嬤嬤,趙嬤嬤喚道:“小雙。”小雙不敢答應(yīng)。趙嬤嬤道:“小雙,你再混說,讓人家聽見了,明兒仔細(xì)揭你的皮!”小雙還是不做聲。趙嬤嬤又道:“你別以為還是從前住的深堂大院哪,由得你瘋瘋顛顛!這兒可是擠鼻子擠眼睛的,什么事瞞得了人?趁早別討打!”屋里頓時(shí)鴉雀無聲。趙嬤嬤害眼,枕頭里塞著菊花葉子,據(jù)說是使人眼目清涼的。她欠起頭來按了一按髻上橫綰的銀簪,略一轉(zhuǎn)側(cè),菊葉便沙沙作響。趙嬤嬤翻了了身,吱吱格格牽動了全身的骨節(jié),她唉了一聲道:“你們懂得什么!”小雙與鳳簫依舊不敢接嘴。久久沒有人開口,也就一個個的朦朧睡去了。天就快亮了。那扁扁的下弦月,低一點(diǎn),低一點(diǎn),大一點(diǎn),像赤金的臉盆,沉了下去。天是森冷的蟹殼青,天底下黑糶什么了不得的心事,要抽這個解悶兒?” 玳珍蘭仙手挽手一同上樓,各人后面跟著貼身丫鬟,來到老太太臥室隔壁的一間小小的起坐間里。老太太的丫頭榴喜迎了出來,低聲道:“還沒醒呢。”玳珍抬頭望了望掛鐘,笑道:“今兒老太太也晚了?!绷裣驳溃骸扒皟商煺f是馬路上人聲太雜,睡不穩(wěn)。這現(xiàn)在想是慣了,今兒補(bǔ)足了一覺。” 紫榆百齡小圓桌上鋪著紅氈條,二小姐姜云澤一邊坐著,正拿著小鉗子磕核桃呢,因丟下了站起來相見。玳珍把手搭在云澤肩上,笑道:“還是云妹妹孝心,老太太昨兒一時(shí)高興,叫做糖核桃,你就記住了。”蘭仙玳珍便圍著桌子坐下了,幫著剝核桃衣子。云澤手酸了,放下了鉗子,蘭仙接了過來。玳珍道:“當(dāng)心你那水蔥似的指甲,養(yǎng)得這么長了,斷了怪可惜的!”云澤道:“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?!碧m仙笑道:“有這些麻煩的,倒不如叫他們拿到廚房里去剝了!” 眾人低聲說笑著,榴喜打起簾子,報(bào)道:“二奶奶來了。”蘭仙云澤起身讓坐,那曹七巧且不坐下,一只手撐著門,一只手撐了腰,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,身上穿著銀紅衫子,蔥白線香滾,雪青閃藍(lán)如意小腳褲子,瘦骨臉兒,朱口細(xì)牙,三角眼,小山眉,四下里一看,笑道:“人都齊了。今兒想必我又晚了!怎怪我不遲到——摸著黑梳的頭!誰教我的窗戶沖著后院子呢?單單就派了那么間房給我,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,我們凈等著做孤兒寡婦了——不欺負(fù)我們,欺負(fù)誰?”玳珍淡淡的并不接口,蘭仙笑道:“二嫂住慣了北京的屋子,怪不得嫌這兒憋悶得慌?!痹茲傻溃骸按蟾绠?dāng)初找房子的時(shí)候,原該找個寬敞些的,不過上海像這樣的,只怕也算敞亮的了?!碧m仙道:“可不是!家里人實(shí)在多,擠是擠了點(diǎn)——”七巧挽起袖口,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鐲子里,瞟了蘭仙一眼,笑道:“三妹妹原來也嫌人太多了。連我們都嫌人多,像你們沒滿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!”蘭仙聽了這話,還沒有怎么,玳珍先紅了臉,道:“玩是玩,笑是笑,也得有個分寸,三妹妹新來乍到的,你讓她想著咱們是什么樣的人家?”七巧扯起手絹?zhàn)拥囊唤钦谧×俗齑降溃骸爸滥銈兌际乔彘T凈戶的小姐,你倒跟我換一換試試,只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?!辩檎溥溃骸安桓阏f了,越說你越上頭上臉的?!逼咔伤餍陨锨袄$檎涞男渥拥溃骸拔铱梢再€得咒——這三年里頭我可以賭得咒!你敢賭么?”玳珍也撐不住噗嗤一笑,咕噥了一句道:“怎么你孩子也有了兩個?”七巧道:“真的,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么生出來的!越想越不明白!”玳珍搖手道:“夠了,夠了,少說兩句罷。就算你拿三妹妹當(dāng)自己人,沒什么避諱,現(xiàn)放著云妹妹在這兒呢,待會兒老太太跟著一告訴,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!” 云澤早遠(yuǎn)遠(yuǎn)地走開了,背著手站在陽臺上,撮尖了嘴逗芙蓉鳥。姜家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,堆花紅磚大柱支著巍峨的拱門,樓上的陽臺卻是木板鋪的地。黃楊木闌干里面,放著一溜大篾簍子,晾著筍干。敝舊的太陽彌漫在空氣里像金的灰塵,微微嗆人的金灰,揉進(jìn)眼睛里去,昏昏的。街上小販遙遙搖著撥浪鼓,那瞢騰的“不楞登……不楞登”里面有著無數(shù)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。包車叮叮地跑過,偶爾也有一輛汽車褒的手指,仿佛一心一意要數(shù)數(shù)一共有幾個指紋是螺形的,幾個是畚箕…… 玻璃窗上面,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——對過一家店面里反映過來的,綠心紅瓣,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,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…… 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,覺得長安很有點(diǎn)楚楚可憐的韻致,倒有幾分喜歡。他留學(xué)以前早就定了親,只因他愛上了一個女同學(xué),抵死反對家里的親事,路遠(yuǎn)迢迢,打了無數(shù)的筆墨官司,幾乎鬧翻了臉,他父母曾經(jīng)一度斷絕了他的接濟(jì),使他吃了不少的苦,方才依了他,解了約。不幸他的女同學(xué)別有所戀,拋下了他,他失意之余,倒埋頭讀了七八年的書。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,也是由于反應(yīng)作用。 和長安見了這一面之后,兩下里都有了意。長馨想著送佛送到西天,自己再熱心些,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說話,只得央及蘭仙。蘭仙執(zhí)意不肯道:“你又不是不知道,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,向來是不見面的。我雖然沒跟她紅過臉,再好些也有限。何苦去自討沒趣?”長安見了蘭仙,只是垂淚,蘭仙卻不過情面,只得答應(yīng)去走一遭。妯娌相見,問候了一番,蘭仙便說明了來意。七巧初聽見了,倒也欣然,因道:“那就拜托了三妹妹罷!我病病哼哼的,也管不得了,偏勞了三妹妹。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。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,行的是老法規(guī)矩,我替她裹腳,行的是新派規(guī)矩,我送她上學(xué)堂——還要怎么著?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(diào)理出來的人,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,還會沒人要嗎?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,恨得我只嚷嚷:多咱我一閉眼去了,男婚女嫁,聽天由命罷!” 當(dāng)下議妥了,由蘭仙請客,兩方面相親。長安與童世舫只做沒見過面模樣,又會晤了一次。七巧病在床上,沒有出場,因此長安便風(fēng)平浪靜的訂了婚。在筵席上,蘭仙與長馨強(qiáng)行拉著長安的手,遞到童世舫手里,世舫當(dāng)眾替她套上了戒指。女家也回了禮,文房四寶雖然免了,卻用新式的絲絨文具盒來代替,又添上了一只手表。 訂婚之后,長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單獨(dú)出去了幾次。曬著秋天的太陽,兩人并排在公園里走著,很少說話,眼角里帶著一點(diǎn)對方的衣服與移動著的腳,女子的粉香,男子的淡巴菰氣,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欄桿,欄桿把他們與眾人隔開了??諘绲木G草地上,許多人跑著,笑著,談著,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回廊——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。不說話,長安并不感到任何缺陷。她以為新式的男女間的交際也就“盡于此矣”。童世舫呢,因?yàn)檫^去的痛苦的經(jīng)驗(yàn),對于思想的交換根本抱著懷疑的態(tài)度。有個人在身邊,他也就滿足了。從前,他頂討厭小說上的男人,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時(shí)候,只說:“請給我一點(diǎn)安慰。”安慰是純粹精神上的,這里卻做了肉欲的代名詞。但是他現(xiàn)在知道精神與物質(zhì)的界限不能分得這么清。言語究竟沒有用。久久的握著手,就是較妥貼的安慰,因?yàn)闀f話的人很少,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。有時(shí)在公園里遇著了雨,長安撐起了傘,世舫為她擎著。隔著半透明的藍(lán)綢傘,千萬粒雨珠閃著光,像一天的星。一天的星到處跟著他們,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,汽車馳過了紅燈,綠燈,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,又是一窠綠的星。 長安帶了點(diǎn)星光下的亂夢回家來,人變得異常沉默了,時(shí)時(shí)微笑著。七巧見了,不由得有氣,便冷言冷語道:“這些年來,多多怠慢了姑娘,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。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,趁了心愿了,再快活些,可也別這么擺在臉上呀——叫人寒心!”依著長安素日的性子,就要回嘴,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,聽了也不計(jì)較,自顧自努力去戒煙。七巧也奈何她不得。長安訂婚那天,大奶奶玳珍沒去,隔了些天來補(bǔ)道喜。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,道:“我看咱們還得在外頭打聽打聽哩,這事可冒失不得!前天我耳朵里仿佛刮著一點(diǎn),說是鄉(xiāng)下有太太,外洋還有一個?!辩檎涞溃骸班l(xiāng)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。外洋那個也是這樣,說是做了幾年的朋友了,不知怎么又沒成功?!逼咔傻溃骸澳沁€有個為什么?男人的心,說聲變,就變了。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(rèn)帳,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?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?我就只這一個女兒,可不能糊里糊涂斷送了她的終身,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!” 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,手掌心掐紅了,指甲卻掙得雪白。七巧一抬眼望見了她,便罵道:“死不要臉的丫頭,豎著耳朵聽呢!這話是你聽得的么?我們做姑娘的時(shí)候,一聲提起婆婆家,來不迭地躲開了。你姜家枉為世代書香,只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(xué)點(diǎn)規(guī)矩哩!”長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。七巧拍著枕頭□了一聲道:“姑娘急著要嫁,叫我也沒法子。腥的臭的往家里拉。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,其實(shí)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。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,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。大家齊打伙兒糊弄我一個人……糊弄著也好!說穿了,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去放?” 又一天,長安托辭溜了出去,回來的時(shí)候,不等七巧查問,待要報(bào)告自己的行蹤,七巧叱道:“得了,得了,少說兩句罷!在我面前糊什么鬼?有朝一日你讓我抓著了真憑實(shí)據(jù)——哼!別以為你大了,訂了親了,我打不得你了!”長安急了道:“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,犯了什么法了,娘不信,娘問三嬸去!’七巧道:“你三嬸替你尋了漢子來,就是你的重生父母,再養(yǎng)爹娘!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!……一轉(zhuǎn)眼就不見你的人了。你家里供養(yǎng)了你這些年,就只差買個小廝來伺候你,哪一處對你不住了,你在家里一刻也坐不穩(wěn)?”長安紅了臉,眼淚直掉下來。七巧緩過一口氣來,又道:“當(dāng)初多少好的都不要,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,人家揀剩下來的,豈不是自己打嘴?他若是個人,怎么活到三十來歲,飄洋過海的,跑上十萬里地,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?” 然而長安一味的執(zhí)迷不悟。因?yàn)殡p方的年紀(jì)都不小了,訂了婚不上幾個月,男方便托了蘭仙來議定婚期。七巧指著長安道:“早不嫁,遲不嫁,偏趕著這兩年錢不湊手!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,嫁妝也還整齊些?!碧m仙道:“如今新式結(jié)婚,倒也不講究這些了。就照新派辦法,省著點(diǎn)也好?!逼咔傻溃骸笆裁葱屡膳f派?舊派無非排場大些,新派實(shí)惠些,一樣還是娘家的晦氣!”蘭仙道:“二嫂看著辦就是了,難道安姐兒還會爭多論少不成?”一屋子的人全笑了,長安也不覺微微一笑。七巧破口罵道:“不害臊!你是肚子里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么著?火燒眉毛,等不及的要過門!嫁妝也不要了——你情愿,人家倒許不情愿呢?你就拿準(zhǔn)了他是圖你的人?你好不自量,你有哪一點(diǎn)叫人看得上眼?趁早別自騙自了!姓童的還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門第!別瞧你們家轟轟烈烈,公侯將相的,其實(shí)全不是那么回事!早就是外強(qiáng)中干,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。人呢,一代壞似一代,眼里哪兒還有天地君親?少爺們是什么都不懂,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——豬狗都不如!我娘家當(dāng)初千不該萬不該跟姜家結(jié)了親,坑了我一世,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我似的上了當(dāng)!” 自從吵鬧過這一番,蘭仙對于這頭親事便洗手不管了。七巧的病漸漸痊愈,略略下床走動,便逐日騎著門坐著,遙遙的向長安屋里叫喊道:“你要野男人你盡管去戰(zhàn),只別把他帶上門來認(rèn)我做丈母娘,活活的氣死了我!我只圖個眼不見,心不煩。能夠容我多活兩年,便是姑娘的恩典了!”顛來倒去幾句話,嚷得一條街上都聽得見。親戚叢中自然更將這事沸沸揚(yáng)揚(yáng)傳了開去。七巧又把長安喚到跟前,忽然滴下淚來道:“我的兒,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么長怎么短糟踏得一個錢也不值!你娘自從嫁到姜家來,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,狗眼看人低,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。就連你爹,他有什么好處到我身上,我要替他守寡?我千辛萬苦守了這二十年,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,替我爭回一點(diǎn)面子來,不承望今日之下,只落得這等的收場!”說著,嗚咽起來。 長安聽了這話,如同轟雷掣頂一般。她娘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,外頭人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。她管不了這許多。唯有童世舫——他——他該怎么想?他還要她么?上次見面的時(shí)候,他的態(tài)度有點(diǎn)改變么?很難說……她太快樂了,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會注意到……被戒煙期間身體上的痛苦與這種種刺激兩面夾攻著,長安早就有點(diǎn)受不了,可是硬撐著也就撐了過去,現(xiàn)在她突然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脫了節(jié)。向他解釋么?他不比她的哥哥,他不是她母親的兒女,他決不能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為人。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,倒也罷了,可是他遲早要認(rèn)識七巧。這是天長地久的事,只有千年做賊的,沒有千年防賊的——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么手段來?遲早要出亂子,遲早要決裂。這是她的生命里頂完美的一段,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,不如她自己早早結(jié)束了它。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……她知道她會懊悔的,她知道她會懊悔的,然而她抬了抬眉毛,做出不介意的樣子,說道:“既然娘不愿意結(jié)這頭親,我去回掉他們就是了。”七巧正哭著,忽然住了聲,停了一停,又抽搭抽搭哭了起來。 長安定了一定神,就去打了個電話給童世舫,世舫當(dāng)天沒有空,約了明天下午。長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間隔的這一晚,一分鐘,一刻,一刻,啃進(jìn)她心里去。次日,在公園里的老地方,世舫微笑著迎上前來,沒跟她打招呼——這在他是一種親昵的表示。他今天仿佛是特別的注意她,并肩走著的時(shí)候,屢屢地望著她的臉。太陽煌煌的照著,長安越發(fā)覺得眼皮腫得抬不起來了,趁他不在看她的時(shí)候把話說了罷。她用哭啞的喉嚨輕輕喚了一聲“童先生”。世舫沒聽見。那么,趁他看她的時(shí)候把話說了罷。她詫異她臉上還帶著點(diǎn)笑,小聲道:“童先生,我想——我們的事也許還是——還是再說罷。對不起得很。”她褪下戒指來塞在他手里,冷澀的戒指,冷濕的手。她放快了步子走去,他愣了一會,便追上來,回道:“為什么呢?對于我有不滿意的地方么?”長安筆直向前望著,搖了搖頭。世舫道:“那么,為什么呢?。長安道:“我母親……”世舫道:“你母親并沒有看見過我。”長安道:“我告訴過你了,不是因?yàn)槟恪Ec你完全沒有關(guān)系。我母親……”世舫站定了腳。這在中國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罷?他這么略一躊躇,她已經(jīng)走遠(yuǎn)了。園子在深秋的日頭里曬了一上午又一下午,像爛熟的水果一般,往下墜著,墜著,發(fā)出香味來。長安悠悠忽忽聽見了口琴的聲音,遲鈍地吹出了“Long,Long,Ago”—“告訴我那故事,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。許久以前,許久以前……”這是現(xiàn)在,一轉(zhuǎn)眼也就變了許久以前了,什么都完了。長安著了魔似的,去找那吹口琴的人——去找她自己。迎著陽光走著,走到樹底下,一個穿著黃短褲的男孩騎在樹椏枝上顛顛著,吹著口琴,可是他吹的是另一個調(diào)子,她從來沒聽見過的。不大的一棵樹,稀稀朗朗的梧桐葉在太陽里搖著像金的鈴鐺。長安仰面看著,眼前一陣黑,像驟雨似的,淚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臉。世舫找到了她,在她身邊悄悄站了半晌,方道:“我尊重你的意見?!遍L安舉起了她的皮包來遮住了臉上的陽光。 他們繼續(xù)來往了一些時(shí)。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僅限于擇偶,因此雖然與長安解除了婚約,依舊常常的邀她出去。至于長安呢,她是抱著什么樣的矛盾的希望跟著他出去,她自己也不知道——知道了也不肯承認(rèn)。訂著婚的時(shí)候,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,尚且要瞞了家里,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約了。世舫的態(tài)度始終是坦然的。固然,她略略傷害了他的自尊心,同時(shí)他對于她多少也有點(diǎn)惋惜,然而“大丈夫何患無妻?”男子對于女子最隆重的贊美是求婚。他割舍了他的自由,送了她這一份厚禮,雖然她是“心領(lǐng)璧還”了,他可是盡了他的心。這是惠而不費(fèi)的事。 無論兩人之間的關(guān)系是怎樣的微妙而尷尬,他們認(rèn)真的做起朋友來了。他們甚至談起話來。長安的沒見過世面的話每每使世舫笑起來,說:“你這人真有意思!”長安漸漸的也發(fā)現(xiàn)了她自己原來是個“很有意思”的人。這樣下去,事情會發(fā)展到什么地步,連世舫自己也會驚奇。 然而風(fēng)聲吹到了七巧耳朵里。七巧背著長安吩咐長白下帖子請童世舫吃便飯。世舫猜著姜家是要警告他一聲,不準(zhǔn)他和他們小姐藕斷絲連,可是他同長白在那陰森高敞的餐室里吃了兩盅酒,說了一回話,天氣,時(shí)局,風(fēng)土人情,并沒有一個字沾到長安身上,冷盤撤了下去,長白突然手按著桌子站了起來。世舫回過頭去,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,臉看不清楚,穿一件青灰團(tuán)龍宮織緞袍,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,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。門外日色昏黃,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,一級一級上去,通入沒有光的所在。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?cè)恕獰o緣無故的,他只是毛骨悚然。長白介紹道:“這就是家母?!?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,鞠了一躬。七巧將手搭在一個傭婦的胳膊上,款款走了進(jìn)來,客套了幾句,坐下來便敬酒讓菜。長白道:“妹妹呢?來了客,也不幫著張羅張羅?!逼咔傻溃骸八俪閮赏簿拖聛砹??!笔吏吵粤艘惑@,睜眼望著她。七巧忙解釋道:“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,下地就得給她噴煙。后來也是為了病,抽上了這東西。小姐家,夠多不方便哪!也不是沒戒過,身子又嬌,又是由著性兒慣了的,說丟,哪兒就丟得掉呀?戒戒抽抽,這也有十年了?!笔吏巢挥傻米兞松F咔捎幸粋€瘋子的審慎與機(jī)智。她知道,一不留心,人們就會用嘲笑的,不信任的眼光截?cái)嗔怂脑掍h,她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那種痛苦。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。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,忙著添酒布菜。隔了些時(shí),再提起長安的時(shí)候,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復(fù)了一遍。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。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,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。停了一會,又上去了。一級一級,走進(jìn)沒有光的所在。七巧道:“長白你陪童先生多喝兩杯,我先上去了?!眰蛉硕松弦黄峰亖?,又換上了新燙的竹葉青。一個丫頭慌里慌張站在門口將席上伺候的小廝喚了出去,嘀咕了一會,那小廝又進(jìn)來向長白附耳說了幾句,長白倉皇起身,向世舫連連道歉,說:“暫且失陪,我去去就來?!比_兩步也上樓去了,只剩下世舫一人獨(dú)酌。那小廝也覺過意不去,低低地告訴了他:“我們絹姑娘要生了。”世舫道:“絹姑娘是誰?”小廝道:“是少爺?shù)囊棠棠??!笔吏衬蒙巷垇砗鷣y吃了兩口,不便放下碗來就走,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著,酒酣耳熱。忽然覺得異常的委頓,便躺了下來。卷著云頭的花梨炕,冰涼的黃藤心子,柚子的寒香……姨奶奶添了孩子了。這就是他所懷念著的古中國……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!他坐了起來,雙手托著頭,感到了難堪的落寞。他取了帽子出門,向那小廝道:“待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,改天我再面謝罷!”他穿過磚砌的天井,院子正中生著樹,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,像瓷上的冰紋。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來。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。她兩手交握著,臉上現(xiàn)出稀有的柔和。世舫回過身來道:“姜小姐……’她隔得遠(yuǎn)遠(yuǎn)的站定了,只是垂著頭。世舫微微鞠了一躬,轉(zhuǎn)身就走了。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(dāng)?shù)木嚯x看這太陽里的庭院,從高樓上望下來,明晰,親切,然而沒有能力干涉,天井,樹,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,沒有話——不多的一點(diǎn)回憶,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——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愛。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,擱在肋骨上的兩只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。帳子吊起了一半。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。她怕。外面?zhèn)鬟M(jìn)來說絹姑娘生了個小少爺。丫頭丟下了熱氣騰騰的藥罐子跑出去湊熱鬧了,敞著房門,一陣風(fēng)吹了進(jìn)來,帳鉤豁朗朗亂搖,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,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。她的頭向右一歪,滾到枕頭外面去。她并沒有死——又挨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。絹姑娘扶了正,做了芝壽的替身。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。長白不敢再娶了,只在妓院里走走。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(jié)婚的念頭。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。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。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,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。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,她婆家的人恨她,她娘家的人恨她。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,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,一直推到腋下。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(shí)候有過滾圓的胳膊。就連出了嫁之后幾年,鐲子里也只塞得進(jìn)一條洋縐手帕。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(shí)候,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(lán)夏布衫袖,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,上街買菜去。喜歡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祿,她哥哥的結(jié)拜弟兄丁玉根,張少泉,還有沈裁縫的兒子。喜歡她,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,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,往后日子久了,生了孩子,男人多少對她有點(diǎn)真心。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,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,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,由它掛在腮上,漸漸自己干了。 七巧過世以后,長安和長白分了家搬出來住。七巧的女兒是不難解決她自己的問題的。謠言說她和一個男子在街上一同走,停在攤子跟前,他為她買了一雙吊襪帶。也許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錢,可是無論如何是由男子的袋里掏出來的?!?dāng)然這不過是謠言。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,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,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——完不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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