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授和學生的談話中，反映著當時的社會背景。Vasily Shukshin 瓦西里·舒克申《考試》“您為什么遲到了？”教授嚴厲地問道。“您要知道……請您原諒……我是直接從工作單位來的……一項緊急的定制任務……”大學生，一個身材高大、臉孔純樸清秀的小伙子，在教室門口躊躇著，不敢向前邁步。小伙子的眼睛流露出一種真誠、聰明的神情?！澳每己灠?。幾號？”“十七號?！薄笆裁搭}目？”“第一個題目是《伊戈爾遠征記》，第二個題是……”“題很好?！苯淌趯ψ约旱膰绤枒B(tài)度有點過意不去，“您準備一下吧?！睂W生低頭望著考簽，深思起來。教授對他觀察了片刻。在他漫長的生活中，在他眼前走過的，這樣的青年豈止上千人，他已經(jīng)習慣簡單地看待他們——大學生，如此而已?？墒?，這支千萬大軍中的任何人彼此都千差萬別，都不一樣?！耙磺卸荚谧兓?，古代的教授可以稱自己是導師，因為他們有弟子……而今天我們僅是教授而已。”教授想道?！皼]有什么問題要問我嗎？”“沒有，沒有什么?！苯淌谕讼虼皯?，抽起煙來。他本想繼續(xù)思考關于古代教授的問題，然而卻聚精會神地觀察起大街上的動靜來了。黃昏正在來臨。大街上一片平淡無奇的景象——熙熙攘攘。一輛電車開過去了，在轉(zhuǎn)彎處，電車上面的接線架，迸發(fā)出紅色的火星。信號燈前集結(jié)了大批汽車；信號燈向他們眨了眨眼睛，于是它們立即沿著大街一齊向前沖去。人行道上人來人往，都在急急忙忙地趕路。汽車匆匆忙忙，人也匆匆忙忙?！叭藗兛偸羌奔泵γΦ摹Ｋ麄儗砟芤猿羲俚乃俣纫苿?，也還是會急急忙忙的。這一切都奔向何方呢？……”“咳……”學生輕輕地動彈了一下?！皽蕚浜昧?？請吧?！苯淌趶拇皯暨呣D(zhuǎn)過身來，“你說吧。”學生粗壯的手指夾著一條又窄又長的紙片——那是試卷；試卷在微微地抖動著?！八行┘樱苯淌诳闯鰜砹??！皼]什么，激動激動有好處?！薄啊兑粮隊栠h征記》是一部偉大的作品，”學生開始回答，“這是一部杰作……寫于十二世紀末……咳……這里，作者表達了一種期望……”教授望著小伙子，望著他那健壯的，線條嚴整的臉龐，不知為什么起了一個念頭：《伊戈爾遠征記》的作者是一個青年……一個非常非常年輕的人……“諸侯都四分五裂，所以……總之，羅斯當時四分五裂，當波洛韋茨人襲擊羅斯的時候……”學生咬了一下嘴唇，皺起了眉頭：肯定連他自己都明白，他敘述得枯燥無味，實在很糟。他臉紅了?！皼]讀過?！苯淌谧屑毝稚鷼獾爻瘜W生的眼睛看了看，想道，“是的，沒讀過。只讀了一篇愚蠢的前言?；钜姽恚∧銈兛?，這就是函授教育的碩果。當初我曾想在報紙上發(fā)表一篇文章——沒給登。他們說：‘那怎么行！’請看，這就是——那怎么行的結(jié)果！請看——諸侯都四分五裂?！薄澳x過嗎？”“看過……咳?！薄澳缓﹄龁幔俊苯淌趩柕?，語氣平靜得叫人受不了。他等待學生回答。學生的面孔紅到了脖子根?！敖淌冢覜]來得及讀。一項緊急的工作……緊急的定制任務……”“我對您的緊急定制任務絲毫不感興趣。如果你愿意知道的話，我感興趣的是人，一個竟然抽不出時間去讀一讀本國最偉大的作品的俄國人。非常感興趣！”教授覺得自己開始惱恨這個健壯的學生。“您是自愿來學習的嗎？”大學生抬起憂郁的眼睛，望著教授。“當然是自愿的?！薄澳緛硎窃鯓酉胂筮@件事情的？”“什么事？”“學習。為了想取得一定地位，對嗎？”他們彼此相視了一會兒?！澳鷦e，”學生低下頭來，輕輕地說道。“別什么？”“別這樣……”“不，這可真是了不起！”教授驚嘆一聲，拍著自己的膝蓋，站起身來?！斑@真是了不起。好吧，我不這樣說。我想知道的是，您害不害臊？”“害臊?！薄爸x天謝地！”他們沉默了片刻。教授在黑板前走來走去，鼻子里哼著，搖著腦袋。他由于生氣甚至似乎年輕了幾分。學生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，眼望著考簽。真是愚蠢而又難堪的時刻?！澳賳枂杽e的吧。我是作過準備的?！薄啊哆h征記》創(chuàng)作于哪個世紀？”教授生氣起來，顯得既頑固又任性，就像個小孩子?！笆兰o。末期?！薄皩?，伊戈爾王子遭遇如何？”“伊戈爾王子被俘了?！薄罢_！伊戈爾王子被俘了。哎，活見鬼！”教授吧雙手叉在胸前，臉上露出一副極為苦惱的神情。他苦惱，既因為伊戈爾王子被俘，更主要地則是因為這場談話實在愚蠢。他想用挖苦人的腔調(diào)，卻又做不到——他真生氣了，為把自己和小伙子引進一場幼稚的游戲而感到苦惱，“是的，真糟糕！他是怎么被俘的？！”“您別做難，我該得幾分，您就打幾分吧?！睂W生用生硬而堅決的語氣說。他站了起來。這種語氣倒使教授平靜下來。他坐了下來，他喜歡這個小伙子。“我們來談談伊戈爾王子吧。他在那里感覺如何？您先坐下來?！睂W生依然站在那里?！澳o我打兩分吧?！薄耙粮隊柾踝赢敺斠院蟾杏X如何？！”教授幾乎是叫了起來，又感到一陣怒氣?！耙粋€人當了俘虜以后，有什么感覺？您難道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嗎？!”“我明白?！彼f?！霸瓉砣绱?。您明白什么？”“我自己當過俘虜?！薄霸瓉砣绱恕?，怎么當?shù)姆敚吭谀膬?？”“在德國人那里?！薄澳蜻^仗？”“是的?！苯淌谧屑毜乜戳丝磳W生，他不知為什么又想到，《遠征記》的作者是一個青年，有著一雙碧藍的眼睛，是一個潑辣堅強的人?！皶r間長嗎？”“三個月。”“怎么樣呢？”“什么怎么樣？”學生看著教授，教授看著學生。兩個都在生氣。“坐下來，您干嗎站著？”教授說，“從俘虜營逃跑的？”“是的。”學生坐了下來，又拿起考簽，看著它。他很想快點離開?！霸趺磁艿模磕務??！薄耙估铩Ｔ谘核屯局?。”“詳細一點?！苯淌诿钫f。“青年人，要學習說話！因為這一點也需要。怎么逃跑的？其實我并不是對這件事的技術方面感興趣，而是……心理狀態(tài)。您當時感覺如何？當俘虜一定很痛苦吧？”教授甚至皺起眉頭……“您是怎么被俘的？受傷了嗎？”“沒有?！彼麄兂聊艘魂?。沉默的時間，比這種話題所需要的時間，稍微長了一點?！澳鞘窃趺锤愕?？……”“我們被包圍了。說來話長，教授?！薄罢埧?，他真是個大忙人啊?！薄安皇且驗槊Γ恰薄爱敃r害怕嗎？”“害怕。”“是啊，是啊?！辈恢獮槭裁唇淌谙矚g這個回答。他點了一支煙。“您也吸支煙吧。雖然教室里禁止吸煙，不過……沒關系……”“我不想吸煙?！睂W生微微一笑，但是立刻變得嚴肅起來?！澳菚r常常想起故鄉(xiāng)，當然，也想起母親吧？當時您幾歲？”“十八歲?！薄跋肫鹆俗约旱拇遄訂幔俊薄拔沂浅抢锶??！薄笆菃幔课也恢罏槭裁匆詾槟寝r(nóng)村來的。唉……”他們相對無言。學生一直望著倒霉的考簽；教授擺弄著琥珀煙嘴，一邊觀察著學生。“在那邊你們之間都談些什么來著？”“在哪邊？”學生抬起頭來。很明顯，這場談話對他來說，成了負擔?！霸诜敔I里。”“沒談什么。有什么好談的呢？”“見鬼！這是真的?！苯淌诩悠饋?。他站起身，把琥珀煙嘴從一只手放到另一只手里，在講臺邊走了幾步。“這是真的。您叫什么名字？”“尼古拉。”“這是真的。您明白嗎？”“什么是真的？”學生有禮貌地笑了一下，把考簽放在桌子上。談話的性質(zhì)變得令人奇怪——他不知道如何是好?！澳銈儧]談話這一點是真的。有什么可談呢？在敵人那里不開口，這是最聰明的辦法。您去過基輔嗎？”“沒去過。”“那里有一個區(qū)——叫波道爾——可以站在那里從高處眺望。一片開闊美好的景色盡收眼底。每當我站在那里眺望的時候，就覺得我過去好像曾經(jīng)多次去過那里。甚至不是這輩子看見的，而是很久很久以前。您明白嗎？”教授臉上流露出復雜的感情——他似乎無意中泄露了什么極其不可告人的隱私，現(xiàn)在一是怕別人不理解他，二是對自己的失言感到不快。他懷著不安的心情，既嚴厲又膽怯地望著學生。學生聳了一下肩膀，承認說：“您知道嗎，有點復雜?！薄鞍?，那怎么會呢！這有什么復雜的？”教授又在教室里疾步走來走去。他生自己的氣，但是不說又不行。于是他清楚地大聲說道：“我覺得，我從前去過那兒。很早以前。還是在伊戈爾王子的時代。如果我只是現(xiàn)在，近年來感覺到的話，那我會以為這是我老糊涂了?？墒俏夷贻p的時候也有這樣的感覺。您說呢？”雙方尷尬地沉默著，兩個人互相望望，都不明白他們現(xiàn)在到底需要弄清楚什么問題。“我有點不清楚，”學生小心翼翼地開始說，“這同波道爾有什么關系？”“關系在于，我覺得您說的‘沒談什么’是非常確切的。我沒有當過俘虜，從來也沒有打過仗，但是我在波道爾那里不知怎么明白了有關戰(zhàn)爭的一切事務。我想到了，在俘虜營里是不說話的。不是在審訊的時候不說話，——關于這一點我可以在書里讀到，——而是彼此之間也不說話。我在那里了解到不少東西，也明白了不少東西。比如，有關問題我考慮了許多：怎樣悄悄地除去哨兵？我想是需要嚇唬他們?！睂W生驚奇地看了教授一眼?！笆堑模那牡嘏赖礁?，然后非常小心地問句話。比如：‘請告訴我，現(xiàn)在幾點鐘了？’他猛一下呆住了，接著立即撲上去?！睂W生低下頭笑了?！拔艺f的都是蠢話吧？”學生急忙說：“不，為什么是蠢話呢？……我覺得我理解您?！薄八谡f謊。他不想得罪我?！苯淌谛睦锩靼琢?，于是沮喪起來。但他認為有必要補充幾句：“這是因為：我們的國家打過許多仗。打起仗來，困難重重。幾乎全是民眾的戰(zhàn)爭，民眾的苦難。就連那些不直接參戰(zhàn)的人，也像全體人民一樣，有著同樣的感情，同樣的操心事。您自己明白，這一點我不是在書本里讀到的，我是感覺到的。我相信這一點。”接著他們長久地相對無言，——漸漸地平靜下來。本應該回到原來的問題，回到《伊戈爾王子遠征記》，回到這是一部偉大的作品，學生不讀它是可恥的。但是教授忍不住又提了兩個最后的問題：“是一個人逃跑的嗎？”“不是。我們一共有七個人?！薄澳蟾旁谙耄哼@個老糊涂纏著我不放！是這樣的嗎？”“看您說的！我根本沒這樣想。”學生滿臉通紅，好像他剛才是這樣想的?！罢娴模淌?，我很感興趣?！崩辖淌诘男念潉恿艘幌?。“這很好，士兵。您理解我，這很好。不過《遠征記》還是應該讀的。并且不止一次。我送給您一本……正好我身邊有一本……”教授從提包里拿出一本《伊戈爾遠征記》，思考了一陣，看了一眼大學生，笑了。他在書的扉頁上飛快地寫了點什么，遞給了學生。“現(xiàn)在別念?；丶夷畎伞Ｄ⒁獾?jīng)]有：剛才我手忙腳亂的，活像個笨拙的新郎？”教授的話聲和表情是憂郁的?！霸谶@以后心情常常很沉重。”學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，模棱兩可地聳了聳肩?！澳銈兤邆€人都活著走到了？”“都走到了。”“現(xiàn)在你們彼此通信嗎？”“沒有。您知道嗎，好像有點……”“那當然，我知道。我的親愛的，這都是地道的俄國玩意兒。而您還不想讀《遠征記》呢。這可是一首地道俄國的、最驚人的俄羅斯之歌?！K拉城外馬嘯嘯，基輔城里凱歌高，諾甫格勒號角響，普吉甫洛旌旗飄?！瘜幔?！”教授把手向上指指，好像是在傾聽美妙的繞梁余音?！鞍涯挠浄謨越o我。”他打了個分數(shù)，合上記分冊，還給了學生，淡淡地說：“再見?！睂W生走出了教室，擦干額頭上的汗珠。他望著空蕩蕩的走廊，站了一會兒，手里拿著記分冊。他怕看記分冊，擔心那里邊寫著“良好”或者更令人痛苦——“優(yōu)秀”。他十分害臊?！澳呐率恰案瘛簿妥銐蛄恕！彼?。他回頭望望教室的門，迅速打開記分冊……呆呆地看了一陣，然后回頭朝教室的門望了望，輕聲笑了，接著就走開了。記分冊里寫著：“不及格。”走到街上他才想起來那本書。他打開書念道：“士兵，學習吧。這也是件不容易的事。格里戈里耶夫教授。”學生回頭望望學校的窗戶，他似乎看見教授站在窗口。……教授確實佇立在窗口。他望著大街，用手指甲在玻璃上畫著。他浮想聯(lián)翩……1962年（白嗣宏譯自《小說報》1975年第17期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