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被數(shù)以萬計的網(wǎng)友稱為“犀利哥”，其實他半點也不犀利，只是一名被社會遺棄、甚至被救濟機制遺忘的流浪漢，因為陰差陽錯，命運莫名其妙改觀。在這個人口流動急遽的年代，或許每個人都是潛在的流浪漢。如果沒有一套有效的社會干預和救助機制，挽救了一個“犀利哥”，還會有千千萬萬個“犀利哥”冒出來。34歲的程國榮穿著父親遺留下的黑色風衣，兩手插在兜里，目光游離地站在院子里。偶爾，他會突然間彎下腰，在醞釀一下之后仰身大喊一聲。喊完之后，他就轉身走進了自己那間堆滿雜物的昏暗屋子。程國榮有一個已經(jīng)紅遍天下的諢號：“犀利哥”。10年前，程國榮孤身一人從家鄉(xiāng)江西鄱陽踏上外出打工的長途大巴，隨后與家人失去了聯(lián)系，音信全無。直至不久前，在經(jīng)歷了一場匪夷所思的奇遇后，“犀利哥”程國榮才得以重歸故里。家鄉(xiāng)的汽車站出站大門口，一幅大字標語仿佛在迎接他：“高高興興出門，平平安安回家”。只是，此時的“犀利哥”已經(jīng)迥異于常人——哪怕在闊別多年的至親面前，也總是一言不發(fā)。只有在別人遞上香煙的時候，他才會“嗯”地小聲回應一聲。除此之外，人們在他面前似乎就像空氣一樣。除了睡覺、吃飯外，“犀利哥”幾乎都在那間十平米左右的屋子里呆著，長時間一動不動地看著桌上滿是灰塵的彩電里播出的節(jié)目。他總是頻繁地點燃一支香煙，狠狠地抽到快燙到手指時才扔掉。“他現(xiàn)在一天要抽四包煙”，姐姐程國珍說，想到弟弟以前流落街頭時只能撿煙頭抽，她就難過不已。當年程國榮走出家門的時候，還是一個煙酒不沾的青年。現(xiàn)在，他就像瘦弱萎靡的小老頭一樣毫無生氣。這跟他不久前在媒體和網(wǎng)絡上像明星一樣備受關注的“犀利”形象截然不同。他甚至還不明白已經(jīng)無人不知的“犀利哥”指的就是自己。沉默的人距離鄱陽縣城大約一小時車程的三廟前鄉(xiāng)柘嶺村，位于村口的一片看上去樓齡挺新的樓群中，夾著一座陳舊的低矮磚瓦房。這便是程國榮的家。跟大多數(shù)農(nóng)村孩子一樣，程國榮出生在一個普通的農(nóng)戶，有著總在田間勞作但又總是貧窮的雙親。在村里為數(shù)不多還對程國榮有印象的鄰居的記憶里，程國榮從小就像他的父母一樣沉默寡言。童年時代，跟同村其他孩子一起在山坡上放牛，幾乎是他跟同齡人打交道的唯一活動。但大多數(shù)時候，他只是活動的旁觀者，當別的孩子滿山坡追逐嬉鬧時，他常常遠遠地一個人坐在草地上。在農(nóng)村，沒有誰會關注一個孩子為什么會少言寡語。除了話不多外，程國榮倒是頗受村民好評?！八芮诳?，愿意幫助別人，割個草放個牛什么的，只要說一聲，他很少拒絕別人?！?0歲的村民程文美還能記起程國榮小時候的模樣。在弟弟程國圣的印象里，哥哥似乎總是搶著干家里的重活，“下雨天在田里插秧，他能從早干到晚。”國圣比國榮小兩歲，但是看起來，哥哥比弟弟老了一大截。小學四年級還沒讀完時，程國榮就輟學回家了。這個10歲出頭的男孩不喜歡讀書，學習成績總是排在末尾，在學校里幾乎沒有朋友。他似乎更愿意一個人去山間砍柴、放牛來打發(fā)時間，哪怕是刮風下雨。新衣服是這個農(nóng)村孩子最期待的禮物。程國圣只記得哥哥發(fā)過一次脾氣——有一年的春節(jié)，當父親用一件別人送的舊衣服作為新年禮物送給程國榮時，“哥哥轉身就哭著跑開了。”日復一日，程國榮在枯燥繁重的勞作中長大成人。1998年，他的父親程廣南東拼西湊了兩萬元，托人說媒從鄰村給他定下了一門親事。不久之后，23歲的胡清嬌成為了程國榮的妻子。這位同樣沉默的農(nóng)村姑娘也只讀了幾年小學，她像丈夫一樣，每天總是從早到晚地埋頭干活。結婚兩年，妻子給程國榮生了兩個兒子。在帶來歡樂的同時，這個貧困家庭的經(jīng)濟狀況更加糟糕。每到春節(jié)，當那些出門在外打工的年輕人提著大包小包禮物返鄉(xiāng)探親時，程國榮就會更加沉默。整個春節(jié)，他都整天整天呆在家里，不愿意走親訪友。因為身上常常連買一包煙的錢都沒有。程國榮家有約七畝的耕地，每年能生產(chǎn)四五千斤水稻，除了留足口糧外，余糧賣出的錢勉強只夠購買來年的種子、化肥。如果不外出打工，那些守著幾畝薄田老死的農(nóng)民僅僅能維持溫飽?！霸谵r(nóng)村，這樣的家庭會被人瞧不起?！背虈フf。1997年，程國榮曾有過一次短暫的到寧波打工的經(jīng)歷。性格內(nèi)向以及小學尚未畢業(yè)的文化程度，讓他除了勞力，再沒有什么可以用來和城市進行交換。他只找到一份在建筑工地上打小工的活——幫別人拉灰漿。兩個多月后，他空著雙手回到了老家，卻一字不跟人提及自己在外打工的經(jīng)歷。2000年，已經(jīng)入不敷出的家庭經(jīng)濟狀況逼得程國榮再次外出打工。這時，他的第二個兒子剛出世不久。臨出門前，程國榮告訴妻子，自己不久就會寄錢回家。流浪生涯程國榮又孤身一人來到距離鄱陽縣差不多有700公里的寧波市。這是他除了故鄉(xiāng)之外唯一熟悉點的地方。在鄱陽縣的外出務工青年中，相當多的同齡人都像他一樣，只有小學或是初中文化。但他們常常能通過親戚朋友的引薦成為工廠里的工人，在學到一門手藝之后，如果足夠勤奮和機靈，他們就有機會得到職務和薪水上的提升。同樣只有小學文化的程國圣和他的妻子胡美華就是如此——他們都在浙江省溫嶺市的一家皮鞋廠里打工。胡美華現(xiàn)在已是工廠的一名倉庫管理員，每月能拿到2000多元。但程國榮沒有朋友，他只能靠自己解決找工作的問題——看到哪里有建筑工地，就走上去問別人招不招工。像上次一樣，他又找到一個工地，拉著上百斤重的灰漿在泥濘坑洼的工地上往返運輸。離家初期，程國榮每隔兩三個月就給家里打個電話。他告訴大姐，自己在工地上干活很辛苦，“估計是覺得自己沒有掙到錢，他不愿意多說話?！背虈湔f。而對妻子，程國榮還在勉強支撐著男人的尊嚴。他曾經(jīng)有一次告訴妻子說，自己掙到錢了，還當上了老板?！暗麖膩頉]有給家里寄過一分錢，也沒有回過一趟家?！背虈ハ嘈鸥绺邕@樣做是為了討好妻子。兩年后，程國榮與家人失去了聯(lián)系。連續(xù)幾個月沒有接到電話，不安的家人擔心他在外出了事，開始焦急地詢問每一個在寧波打工的鄉(xiāng)親，但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。他的母親、妻子曾經(jīng)多次借錢到寧波打探消息，在每次錢快花完時，她們又不得不失望地返回老家。直到2008年，寧波市一位網(wǎng)名叫“老饞貓”的市民留意到了程國榮的存在。這位在當?shù)匾患夜救温毜哪贻p人屬于城市的主流人群，有一份穩(wěn)定的工作，有自己的住房和轎車。一次偶然的經(jīng)歷讓“老饞貓”開始關注城市流浪者這個幾乎已經(jīng)被人遺忘的群體——他在街頭目睹了一個流浪者和一條狗爭食一個被人丟棄的盒飯，人先伸手抓到了盒飯，然后在狗的咆哮聲中一邊跑，一邊往嘴里塞肉。“這些流浪者渴了就找個水坑捧水喝，餓了就在垃圾箱里找東西吃?！薄袄橡捸垺闭f，因為長期不與外界交流，這群人逐漸喪失了正常的語言甚至是思維功能，“他們甚至不會乞討，就像動物一樣生活在城市里?！边@些目光呆滯、衣衫襤褸的流浪者，白天搖搖晃晃地走在城市的街頭巷尾覓食，晚上就蜷縮在天橋下、涼亭里蒙頭睡覺。沒有人愿意接近他們。他們被人們遠遠避開。而在政府的救濟體系中，這些流浪者通常也是一個個無人察覺的盲點?！袄橡捸垺辈恢涝撛鯓尤椭虈鴺s，他能做的就是在看到這些流浪者的時候，跟他們打個招呼，或是遞上幾塊錢。第一次出現(xiàn)在“老饞貓”面前時，已經(jīng)流浪多時的程國榮正穿著一身女人的服裝，走在寧波街頭。“老饞貓”遞給了程國榮10塊錢，以為對方會去買個盒飯。但程國榮轉身就到小賣部買了一包煙，然后坐在路邊狠狠地抽了起來。問為什么不買吃的，程國榮指了一下身旁的垃圾箱。后來，“老饞貓”才想明白，這個動作是指他能在垃圾箱里找到吃的。垃圾箱是程國榮維系生命的唯一物質來源——這里面有別人扔棄的食品、服裝、煙頭……在多次碰到程國榮后，“老饞貓”逐漸掌握到了他的行蹤——白天就在寧波市商業(yè)最繁華的天一廣場一帶流連，晚上則在附近的人行天橋下睡覺。此后，“老饞貓”不時會去看望一下程國榮，給他買一份盒飯，盡可能地聊上幾句。程國榮逐漸感受到“老饞貓”的善意，后者成了他在寧波唯一愿意聊上幾句話的“熟人”。心情好的時候，程國榮甚至還會問“老饞貓”自己撿來穿的衣服好不好看。天熱的時候，他喜歡穿連衣裙之類的女性服裝，“老饞貓”猜測這是程國榮潛意識里希望被人關注的表現(xiàn)。但一提到“家在哪里”的問題，程國榮總是轉身快速離開，“他就像在逃避什么似的?！薄袄橡捸垺庇X得程國榮的思維有點問題，“他心情不好時有時候會狠狠地用頭撞墻、撞電線桿?！痹诔虈鴺s頭上曾經(jīng)引發(fā)眾多網(wǎng)友驚訝的“時尚長發(fā)”下面，其實是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疤痕。此后的兩年時間里，程國榮跟“老饞貓”就這樣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。離奇回家2010年2月下旬的一天，被社會遺棄多年的程國榮的命運因為一組照片改變了——他穿著那套此后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上被無數(shù)人瀏覽過的從垃圾堆里撿來的長長風衣，像個模特一樣表情冷峻地走在寧波街頭，一位當?shù)鼐W(wǎng)友在試用新買的相機時，無意間抓拍到了他的這個形象，并隨后將其上傳到了互聯(lián)網(wǎng)論壇上。程國榮“驚世駭俗”的形象迅速吸引來網(wǎng)友的圍觀，這組照片數(shù)日之內(nèi)便被眾多媒體和網(wǎng)站所轉載，甚至被網(wǎng)友PS成在T臺走秀的酷模形象。而此時，程國榮的家人們剛過完一個沉痛的新年——三個多月前，他的父親跟他的妻子在打算下田收割水稻時，在村口公路邊被一輛轎車撞飛，一同喪命。3月3日，一位鄰居跑過來，給這個悲慘的家庭帶來“程國榮可能被找到了”的消息。這位鄰居的兒子在寧波一所大學讀書，他在網(wǎng)上看到那張廣為流傳的照片后，認為很可能就是他小時候見過的程國榮，隨即打電話讓父親趕快通知后者家人上網(wǎng)觀看確認。得到報信后，程國圣一路小跑沖進了鎮(zhèn)上一間簡陋的小網(wǎng)吧，他一眼就認出了屏幕上已失蹤多年的哥哥，“很激動、很高興、好心痛?！碧岬竭@一次的“見面”，程國圣直到現(xiàn)在還對哥哥的落魄形象哽咽不已。值得一提的是，直到媒體對程國榮的生活和身世進行大幅報道后，這名不知在寧波街頭流浪了多少年的落魄漢子，才引起當?shù)卣闹匾?。寧波市政府派出工作人員尋找“犀利哥”，說要讓他“感受到這座城市的溫暖”。在全民熱議“犀利哥”時，只有程國榮自己對“犀利哥”事件一無所知。大量陌生人突如其來的關注讓他感到恐慌——不少人開始主動遞給他食品、零錢，但也有人嬉皮笑臉地蹲在他身邊，擺出各種造型合影，在一次被媒體圍堵著拍照時，程國榮渾身哆嗦著說了一句“我害怕”。這次采訪后，他突然間逃離了自己以往活動的地方。3月2日，寧波市救助站的工作人員在程國榮平時出沒的地方?jīng)]有找到他，當天，寧波下著小雨，夜間的室外溫度只有兩三攝氏度。次日，在接到救助站的求援電話后，“老饞貓”也開始尋找程國榮。但尋遍所有認為有可能的地點，也沒有看到程國榮的身影。當晚，“老饞貓”把車停在了程國榮以往睡覺的一處地下通道口旁，他想程國榮“晚上總得找個能躲雨的地方睡覺”。此時已是深夜12點，寒風裹挾著冷雨綿綿不絕飄在寧波街頭。一個小時后，程國榮晃晃悠悠地朝地下通道走來了。對于“老饞貓”提出要送他去救助站的建議，程國榮哆嗦著一直拒絕。最后，“我告訴他，如果不去救助站，我就再也不來看他了。”程國榮最終妥協(xié)。“老饞貓”說，程國榮也提了一個條件，“他堅持要先走一下路，結果一走就從凌晨2點走到了5點?！?月4日清晨，他們一起走進了寧波市救助站。當晚10點，程國圣跟母親坐長途客車也抵達寧波。此時，程國榮已被安排住進了當?shù)鼐癫♂t(yī)院進行身體檢查。在這里，他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出了自己的名字。第二天中午，程國榮終于跟自己十年不見的親人團聚了?！搬t(yī)生說他沒什么大礙，我就什么都不管了，只想著立刻把他接回家。”像所有傳統(tǒng)的中國農(nóng)民一樣，程國圣相信“家”是在外飄泊多年的哥哥最好的歸宿。兩天后，程國榮回到了早已物是人非的老家?；貧w社會“可能是因為這些年他的命太苦了，感動了神仙吧?！背虈渲钡浆F(xiàn)在還覺得弟弟回到家的事情就像做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夢。她打算等弟弟的神志恢復之后，想辦法再幫他娶個媳婦。但她也不知道這還得等多久。被社會遺棄多年，自我封閉起來的程國榮已經(jīng)喪失了社會交際功能。重新社會化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。剪掉長發(fā)，穿上干凈衣服，回歸家庭的程國榮再也沒有了“犀利”的氣勢。唯一還讓他顯得另類的是頭上戴著一頂有著醒目“PUMA”標志的毛線帽，家人不想讓他頭上的傷疤被外人看到。吃中午飯時，程國榮的大兒子在記者建議下，害羞地夾了一塊肉扔進父親碗里，但程國榮似乎沒有看見一樣，只是埋頭吃飯。這讓兒子很難為情。這個11歲大的小男孩不久前把自己的一部分頭發(fā)染成了黃色，他覺得這個發(fā)型很好看。但在跟陌生人說話時，他幾乎從不抬頭看人。對程國圣來說，哥哥的回來，既喜且憂?！叭绻珠L生活上不能照顧自己，對家人便是一大負擔，希望社會人士能夠給予經(jīng)濟援助?！辈贿^，程國榮回家?guī)滋旌?，當?shù)乜h、鄉(xiāng)政府的領導就登門慰問，并送上社會各界近三萬元的捐款。三廟前鄉(xiāng)的黨委書記葉文華說，鄉(xiāng)政府已為程國榮和他的兩個兒子辦理了當?shù)氐淖畹蜕畋Ｕ?，而且在程國榮康復之后，鄉(xiāng)政府會為其在附近的工業(yè)園區(qū)安排一份工作，“在回歸社會之后，他還得要自食其力，這才是長久之計?！币淮斡腥缟裰摹氨慌恼铡?，一場網(wǎng)絡和媒體上非正常的“被圍觀”，以及隨之而來的被救助，讓“被犀利”的程國榮原本凄涼的命運在陰差陽錯中得以改觀。但不是所有流浪者都能像他這樣“幸運”。葉文華坦率地說，無論在城市還是農(nóng)村，像程國榮這樣需要救助的流浪者還有很多。他舉例說，有的農(nóng)村外出務工者因為沒有掙到錢，“寧愿在外面撿破爛也不好意思回家，這些人很容易就成為下一個‘犀利哥’”。非營利性組織、江西上饒市心理咨詢師協(xié)會的理事長姜福炎正計劃為程國榮提供免費治療。3月14日，他邀請了兩位同行一同駕車前往程國榮家了解情況?！懊總€人都有可能成為犀利哥，而那些文化程度偏低又性格內(nèi)向的人在受到挫折、傷害之后常常會自我封閉，如果外界不加以干預，他們就容易出現(xiàn)嚴重的心理障礙?！苯Ｑ讚牡氖?，“如果沒有一個理性正常的社會心態(tài)，沒有一套有效的社會干預和救助機制，治好一個‘犀利哥’，還會有千千萬萬個‘犀利哥’冒出來”。姜福炎告別時，程國榮意外地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。姜福炎說，這一刻，程國榮就像正常人一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