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日一練 成人高考高起專語文真題及答案 （529）

2008成人高考語文答案

問：今天是成人高考第一天，上午考完了語文，不知道有沒有知道答案的，還請...

答：如果你用的是全國卷的話那考試題是一樣的，地方不同考卷是不同的，地方的考卷找起來比較困難，答案找起來更困難了。你看看你們當?shù)氐慕逃荚囋壕W(wǎng)站上有沒有吧?？纪暝噹滋煸嚲砗?em>答案就能出來了。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原創(chuàng)回答團成員專用標識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...

做了20余年“減法教育”，這位老師如何做到“減負不減成績”

在20余年的教學生涯中，于曉冰始終以更好地促進學生可持續(xù)發(fā)展為導向，努力踐行“減法教育”，堅持“三不”原則：不加課，不拖堂，不留硬性作業(yè)，要求學生考80分就好，不必過度追求高分。

“減法教育”下，于曉冰帶的班，從倒數(shù)到排在年級中等偏上的位置，以較少的投入獲得了較高的產(chǎn)出。他認為更重要的是，這種教學方式，不會因為負擔重損壞學生興趣，不死揪分數(shù)，而是著眼于長遠，給學生空間去思考、積累，為后期發(fā)展蓄力。于曉冰認為自己所做的不過是遵循常識，想要喚醒常識，于是便有了《減法教育》一書。

“雙減”下，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(yè)減少、考試減少，在為學生減負的同時，教師、家長也擔心由此會帶來學生成績下降。如何做到減負不減質(zhì)，于曉冰用他的親身實踐來解答。

于曉冰，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初中語文教師，開明版語文教材編委、人教版國學教材編委，連續(xù)十幾年擔任北京市西城區(qū)兼職教研員、中考閱卷題組負責人。

學時做減法，成績做加法

《教育家》：您的“減法教育”實踐中有一條是不留硬性作業(yè)，為什么這樣做？

于曉冰：對于作業(yè)，無論教師、家長都能隨口說出它的很多作用，比如能夠加深理解、能夠鞏固所學。但這只是基于一種判斷，缺乏理論支撐和實驗證明。如果進一步追問，這些作用是不是能明顯呈現(xiàn)，不做家庭作業(yè)是否能達到同樣的效果，做家庭作業(yè)有沒有不利因素？很多人答不上來。

我最初只是盡量少布置作業(yè)，更多地關(guān)注學習興趣的激發(fā)。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讀到一本書——《家庭教育的迷思》。書中做了很多實證研究、文獻梳理，最后得出結(jié)論——家庭作業(yè)的作用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大，甚至過度的家庭作業(yè)會起到負面作用。我從那時起有意識地更少布置家庭作業(yè)，但凡能夠在課堂中去完成的都不放到課下去做，也很少布置硬性的一刀切的作業(yè)。

《教育家》：少布置作業(yè)后，學生學業(yè)成績會受影響嗎？

于曉冰：如果用分數(shù)衡量，少布置作業(yè)，短期確實產(chǎn)生了不好的影響。原因很簡單，平時的短期測試都有非常明確的范圍，只要反復做有針對性的訓練，就能拿到一個不錯的分數(shù)，但這分數(shù)帶有欺騙性。

我有一個觀察，很多學生在初一時相比小學成績大跳水。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小學階段考題范圍窄，反復有針對性地訓練，考試分數(shù)自然高。可是初一摸底考試的范圍不是某個年級某個單元的內(nèi)容，而是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的積累。如果學生曾經(jīng)是靠反復做題或臨時抱佛腳得來的分數(shù)，這個時候就露餡了，因為積淀不夠。

很多教師和家長認為，“刷題才能夠達到這個程度，不刷題不就更壞了嗎？”學習不等于做題，如果不刷題就不知道怎么學，肯定會更壞的。我支持適度的練習，但是反對做很多作業(yè)。學習要達到的效果是舉一反三，要從本質(zhì)進行理解，而刷題是“舉三反一”，投入產(chǎn)出完全不匹配。

當然，如果單純將學習作為升學的敲門磚，靠刷題刷出高分，無可厚非。但是中高考只是人生的中間節(jié)點，我們需要終身學習。當今越來越多的孩子有強烈的厭學情緒，即使考上大學，如果對學習這件事情感到痛恨、感到厭倦，是很可怕的一件事。我不是說中高考不重要，但是一定要科學地獲取分數(shù)。

《教育家》：如何科學地獲取分數(shù)？

于曉冰：我?guī)н^一個班，最初在年級同類7個班中排在末尾。我對學生說，平時考80多分就挺好，沒必要追求太高的分數(shù)。任何考試都有局限，都只能考出部分能力，而已知內(nèi)容的低水平重復，會嚴重磨蝕學生的學習興趣?？嫉?0分，意味著基本知識已掌握，若再為了幾分瘋狂做題，會帶來種種危害。我主要立足課堂，把問題講透，讓學生把課堂上的內(nèi)容消化好。課堂上精選習題給學生做，初三一年大約要比其他班級少做三分之一的題。除了抓課堂，我沒增加過一節(jié)課，沒占用一節(jié)自習，沒布置過任何硬性作業(yè)。多出來的時間，給學生擴展閱讀。中考這個班逆襲到年級前列。

這樣的結(jié)果其實在我的預料之中。中考最終考的不是初三一年的內(nèi)容，而是一年級至九年級積累的東西?？荚嚪秶鷶U大后，是難以做“針對性”的刷題訓練的，這時候?qū)W生日常的閱讀積累、習得的語文素養(yǎng)就凸顯出了。所以，平常不追求高分，并不意味著中考、高考得不到高分，注重積累、注重拓展，關(guān)注學習本身，學生能在初三、高三備考中獲得更強的加速能力。

《教育家》：您認為“雙減”下應如何合理布置作業(yè)？

于曉冰：我自身的實踐是不布置硬性作業(yè)，即我布置的家庭作業(yè)不要求學生必須做，也不要求當天就要做完，讓每個學生根據(jù)他自己的實際情況做選擇。我布置給學生的更多是思考類、研究類的作業(yè)。比如課上講到文言文“殍殣枕路”，殍、殣的偏旁都是歹字，于是我布置的作業(yè)是讓學生研究歹字及以其為偏旁的字，解釋為什么這些字字意都不好。在課堂上我會精選合適的作業(yè)給學生練習。有時候我自己出題，有時候讓學生自己出題，當學生有命題能力時，應對考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。大多數(shù)時候我布置的是閱讀類作業(yè)，閱讀是學好語文的最好方式。

學生做減法，教師做加法

《教育家》：“雙減”實施后，很多教師不知道怎么去減，擔心“減”后學生成績下降。

于曉冰：不愿減，不會減，一個是意識的問題，一個是能力的問題。不能真知很難真行。教師必須意志堅定，給學生過重的負擔不是去提升學生，甚至從長遠來看是一劑毒藥。當把這個意識樹立起來后，教師才會想辦法往另外的道路上走。

從行動上來說，給學生做減法，教師自己要做一些“加法”。要多花時間去研究考試、研究教學。很多教師將時間花在了大量批改作業(yè)這樣的事情上，不能說不對，但需要研究更高效的方式。教師是一個充滿智慧的工作，而不是通過消耗時間、消耗體力的方式以讓學生提高。也不要去死揪著學生，而應對自己有更高的要求，同一個內(nèi)容有沒有更好的講法，同一個試題有沒有更好的解決路徑？當教師把這樣一些自我鉆研的體驗告訴學生時，他們會更容易接受。我連續(xù)十多年研究中考試題，每年寫數(shù)萬字的中考試題分析?；谶@樣的研究，我對考題所考核的原理和學科能力熟稔在心，能挑出最值得做的題給學生練習，而不是搞題海戰(zhàn)術(shù)。

有人說教師是人梯，在我看來，教師和學生各有一把梯子。作為教師，我往更高處爬，告訴學生我看到了什么樣的風景，吸引他往更高處走，至于他能到達什么樣的高度，絕不是我拼命地去拽就可以實現(xiàn)的。如果只靠外力，學生的成長一定不會太好，因為一旦撤掉外力自然就落下來了。唯有內(nèi)驅(qū)力才是學生成長發(fā)展中最核心最根本的動力。

《教育家》：“雙減”之下考試減少。不通過考試，怎么來衡量學生學得怎么樣？

于曉冰：并不是只有通過考試才能了解學生的學習情況。作為教師，我有一個基本能力，即使新進一個班，只要上一節(jié)課就基本能夠判斷出學生的學習情況。通過看學生的學習狀態(tài)，以及和他互動的細節(jié)來判定。有的學生看起來認真，規(guī)規(guī)矩矩聽課、做筆記，但你從他的眼神中看不到思考。有時候?qū)W生一皺眉，我就知道他沒理解，我需要換另一種講解方式。

還可以通過交流來了解學生的學習狀況。比如問學生讀了什么書，不同層次的書能看出學生的不同水平。聽學生提問題也能了解他的學習狀況。曾經(jīng)西南聯(lián)大一位叫蒙文通的老師，其考試方式是讓學生提問，教師來回答。如果學得不好，很難提出高質(zhì)量的問題。我與學生互動時，對于他們的提問幾乎從來不立刻給答案。我會問“你怎么想”“為什么這么想”“還有什么樣的可能”？啟發(fā)他思考，再告訴他可以去查哪些資料。既給了他學習方法，又培養(yǎng)他的探究能力。這個過程中教師也是在做加法。直接給答案多簡單，但于學生，這樣得到的可能只是一個死知識，而通過一點點探究，勾連起各類知識，不斷去浸潤，時間一長自然就有效果了。

《教育家》：學生、家長能理解您這種“緩慢見效”的做法嗎？

于曉冰：這也是需要做加法的地方。家長希望每一次考試都看到比較漂亮的分數(shù)，但如果不是通過短期的針對性的訓練，說實話成效一定會比別人慢一點。所以就需要不斷地和家長溝通，告訴他們“我如何去做，為什么這樣去做”。除了開家長會，我還會把家長邀請到家中去交流。后來開設(shè)了公眾號“水寒說語文”，就相應問題寫文章發(fā)給家長看。我每天都會寫課堂反思和總結(jié)，告訴家長這節(jié)課為什么這么上，背后的思考是什么。這也是為了讓家長更放心，讓他理解并相信這樣做對孩子更好。

現(xiàn)在更容易獲得支持了。“雙減”后，我從“邊緣”回到了主流。幾次重要考試取得了不錯的成績，也證明我做這件事情是正確的。

《教育家》：如果少投入也能獲得高產(chǎn)出，老師們?yōu)槭裁床桓掖竽懭ァ皽p”？

于曉冰：之所以不愿選擇這種方式，因為它不是立竿見影的，需要長時間的積累，所呈現(xiàn)出的滯后性，讓相當一部分人沒有信心堅持下去。而且對教師的考核評價，要求教師現(xiàn)階段就要拿出業(yè)績來。于是部分教師只求自己教學階段多出成績，而不是為學生未來做積淀。

只看眼前，不看長遠，這是一種認知局限，也是利益使然。用加量的訓練方式，結(jié)果不會太差，只不過由此失去的東西暫時沒有體現(xiàn)出來。人生在所謂考上好大學的那一刻已經(jīng)成為最高光時刻，再往下走都是下坡路，這是中國教育非常悲哀的一件事情。越是“鐵路警察，各管一段”的時候，是教育越擰巴的時候。除了靠一些有覺悟的教師做一些自我突圍之外，更關(guān)鍵的是要調(diào)整評價機制。

教育做減法，能力做加法

《教育家》：“雙減”之前，做“加法”是教育的常態(tài)。您為什么始終堅持做減法？

于曉冰：我至今還記得剛參加工作時樹立的“教學觀”——我要做的教育，不是短期內(nèi)就要有相應的成果和收獲的，是學生未來會因為我今天所做的教育得到相應的滋養(yǎng)。這些年我始終以這樣的理念去做。

今天的教育帶給我很多思考，我所談的其實都是常識，只不過這個常識在今天被蒙蔽了，更多的是熟視無睹、習焉不察。我們要把這一層“蒙蔽”拂去，我覺得這是我從事教育工作的非常大的一個價值之所在。

狂熱追求高分，不斷增加孩子學習時間，孩子從身體到精神都會出現(xiàn)問題。即使未出現(xiàn)問題，也苦不堪言，學習毫無樂趣可言。我希望教育以更科學的方式給孩子更有價值的東西，而絕不是關(guān)注學生考上了什么樣的高中、大學。我們看到太多所謂優(yōu)秀的學生，他們通過了中考、高考，但是栽在了人生路上，這是教育需要反思的。成為父親之后，我的這種責任感更強烈，希望我的孩子受到什么樣的教育，作為教師，我要盡可能地把這樣一種教育給我的學生。

《教育家》：“減”下來后，學生如何實現(xiàn)更全面、更有內(nèi)涵的成長？

于曉冰：我理想的教育，是讓學生有自然、健康的成長狀態(tài)，以成長而不是成績?yōu)槟繕耍猿扇硕皇浅晒槟繕?，最終成為一個獨立、完整、健全的個體。要實現(xiàn)這些，減下來是第一位的。因為拿學業(yè)將學生完全填滿后，他就沒有自我成長的空間了。怎么讓一個人變傻？不給他任何休息的時間，不讓他有思考的余地。所以“減”下來后，要留時間讓學生去做自我規(guī)劃和思考。

我常給學生講一個故事。一個大的玻璃容器，旁邊放著大石塊、石子、沙子、水，將大石塊放進容器，沒滿；放石子，沒滿；再放沙子，直到把水放進容器才滿。如果故事只到這里，大家得出的結(jié)論會是“時間擠一擠總會有的”。但接下來，又把這些東西改變次序放進容器里，先放水，再放沙子，再放石子，最后放石塊時，發(fā)現(xiàn)已經(jīng)放不進去了。是不是應該先放石塊再放其他東西才是明智的選擇？你人生中最重要的石塊是什么？我們不能總是眉毛胡子一把抓，要清楚哪些是西瓜哪些是芝麻，更不能撿了芝麻丟了西瓜。

（作者：周彩麗）

來源： 《教育家》雜志社

我們到底需要什么樣的語文老師

語文跟每個人相關(guān)。它不僅僅是語言和文學，還是一個人精神的底子。

這是一個語文老師的故事。也是一群語文老師的故事。這故事像極了一個圓——一個人遇到過很好的語文老師，被好的語文教育滋養(yǎng)過，最終自己也成了一名語文老師。

好的語文教育究竟能帶給一個人什么？畢業(yè)多年后，他的學生們給出了回答：那是獨立的人格、豐沛的精神生活、無功利的閱讀習慣，和遵從內(nèi)心的勇氣。

文丨羅芊

編輯丨魚鷹

圖丨受訪者（除署名外）

巴赫曼先生

故事或許可以從巴赫曼先生講起。

今年春天，柏林國際電影節(jié)展映了一部紀錄片，名叫《巴赫曼先生和他的學生》，片子很長，217分鐘，節(jié)奏也很慢，很樸素地記錄了一位老師和學生們的相處。紀錄片現(xiàn)身三大電影節(jié)的主競賽單元本就不多見，這部片子最后還拿了銀熊評審團獎。

電影中的老師巴赫曼先生是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德國大叔，他年輕時是個藝術(shù)家，迫于生計才做了老師。一開始，導演瑪利亞·施佩特本來是去拍小孩子初戀的故事，結(jié)果發(fā)現(xiàn)，這位巴赫曼先生一聊起學校就沒完沒了，鏡頭于是轉(zhuǎn)向師與生。

巴赫曼先生所在的施塔特阿倫多夫是一座小鎮(zhèn)，人口兩萬出頭，其中七成有移民背景，1/4的人沒有德國國籍，他班上20人不到，卻來自12個國家，有些孩子還沒完全掌握德語——要教這樣一群正值青春期，家庭背景和學習進度都大不相同的孩子，難度可見一斑。

但巴赫曼先生不焦灼。他身上有一種沉靜的力量，篤定又平和。導演跟拍了他兩年，學校里麻煩事不少，幾乎沒見他發(fā)過脾氣。一個最常見的畫面是，他坐在講臺上，或坐在樹下，一群孩子圍著他，他抱把吉他，或是拿本書，和孩子們一起，唱歌、閱讀、聊天。

巴赫曼先生帶的班級每周都會集體閱讀，閱讀姿勢不限，怎么舒服怎么來，靠在沙發(fā)上，坐在桌子上，甚至鉆到座位底下，都沒有問題。讀什么書也按興趣來，想讀什么讀什么，每當集體閱讀時，教室總是很安靜，巴赫曼先生會找個角落，和大家一起讀書。

他很愿意引導孩子們討論更深層次的議題，包括什么是祖國、如何看待同性戀、婚姻中的男性和女性。討論同性戀議題時，一位女同學說，她覺得同性戀惡心，巴赫曼先生不會評判她的想法，而是與之討論為什么，很真誠地問她，人類和人類相愛為什么會覺得惡心呢？

影片中，巴赫曼先生像個胖胖的影子，孩子在哪里，他就在哪里。他是孩子們的朋友，他們相差幾十歲，語言還有點不通，卻總是聊天。他們聊性，聊原生家庭，聊嫉妒。巴赫曼不僅傾聽，也交付自己，朋友不就該這樣——孩子們知道他談過幾個女朋友，也知道他的童年傷心事，知道他父親周末可以喝掉一整箱啤酒，喝醉后變得粗魯，以至于他小時候放假總不愿回家，總?cè)ヌ咔颉?/span>

他們還一起辦篝火晚會，巴赫曼先生彈吉他，他們一起唱《knockin’on heaven’s door》，也唱以色列民謠《shalom chaverim》，有個女孩唱歌不錯，他便鼓勵，即使周圍這么吵，你的歌聲仍然合上了E小調(diào)。你相當有天賦，真的。

有一個急躁的男孩，玩一個簡單的堆石子游戲，把三塊石頭摞在一起就算成功，男孩嘗試幾次都失敗，就放棄了，巴赫曼先生會默默演示，把三塊石頭摞好，推倒，鼓勵男孩再試試。終于，男孩成功了，他興奮地要拍照發(fā)在社交平臺，巴赫曼先生在一邊笑，你可以寫上，巴赫曼先生很開心。

作為老師，巴赫曼先生并不看重分數(shù)。發(fā)試卷時，他會鼓勵成績墊底的同學，你表現(xiàn)很好，上課會經(jīng)常舉手，他還告訴班上的每一位同學：成績只是暫時的，分數(shù)根本無法代表你們，它只是某一瞬間的影像，更重要的是，你們都是很棒的孩子和年輕人，你們要堅守這份純真。

導演瑪利亞·施佩特接受采訪時曾說，相處兩年多，她特別喜歡這個班級的氣氛，學生們語言都不太通，卻會突然大喊，我愛我們班！或者我好喜歡老師！這樣直接的表達方式讓她深深著迷。她也時常能見到一些學生下課了也坐在教室里，就因為喜歡待在班里。

在這部紀錄片里，瑪利亞·施佩特使用了大量的空鏡。工廠、森林、山坡、火車，這個城市天黑得很早，她能聞到空氣中似乎飄著巧克力的味道，還有工廠的氣息。難以置信，在這樣一個偏僻又荒涼的小鎮(zhèn)上，存在一個如此溫柔又開放的課堂。

今年夏天，北京一家咖啡館里，青年導演仇晟同我提起這部紀錄片。他希望我去看看，在一個知識水平參差、原生家庭混亂的環(huán)境下，巴赫曼先生如何帶領(lǐng)學生去做一些美的教育，維持一個理想國——在柏林影展的放映現(xiàn)場，他深深地被這位老師觸動。

他說，這部紀錄片讓他想起了自己的中學語文老師郭初陽。

一扇干干凈凈的窗

《郭初陽的語文課》——這是一套書的名稱，也是認識郭初陽最好的方式。

那套書記錄了郭初陽的十堂語文課，其中一堂，講的是莫泊桑的《項鏈》。故事講一位叫瑪?shù)贍柕碌墓媚餅榱藚⒓油頃?，向朋友借了一串鉆石項鏈，不料意外丟失，于是借錢買了新項鏈還給朋友。為了還債，她從此節(jié)衣縮食，勞苦十年，最終發(fā)現(xiàn)，原來她借到的，是一串假項鏈。

按照傳統(tǒng)教學方向，許多老師會將《項鏈》視為一個女性追求虛榮的故事，但郭初陽有自己的理解。他在文本細讀的基礎(chǔ)上，去讀莫泊桑的《論女性》，讀莫泊桑的隨筆，了解作者的創(chuàng)作觀，最后對文本作出屬于自己的、新鮮的闡釋——他認為，莫泊桑雖極力克制，卻依然在文字中流露出了對瑪?shù)贍柕碌耐锵?。《項鏈》并不是一個關(guān)于虛榮的故事，而是一個關(guān)于女性對抗命運的故事。

更讓人驚嘆的是，郭初陽通過反復精讀文本，發(fā)現(xiàn)了《項鏈》的故事模型——《灰姑娘》，兩個故事有太多相似的要素：舞會、馬車、丟失的東西、午夜時的逃跑，但內(nèi)核卻是截然不同的——灰姑娘因愛情跨越了階級，獲得了幸福的結(jié)局，瑪?shù)贍柕聟s失去了十年的青春，人生滑落。灰姑娘的故事寫的是青春，莫泊桑寫的是衰老。莫泊桑很有意識地寫了一個『反灰姑娘』的故事。

郭初陽的這堂《項鏈》，帶著學生從人物，到故事模型，最后回到作者莫泊桑——莫泊桑的小說世界是一個痛苦多、歡樂少，籠罩著一片悲觀主義涼霧的世界。

下課時，他還留下兩個問題：1、中國古典小說中才子佳人模式與歐洲大陸的灰姑娘模式有何異同？2、有關(guān)盲作家，從古希臘的荷馬，到英國的彌爾頓，到莫泊桑，創(chuàng)作《項鏈》時，莫泊桑幾近失明，盲作家的生命體驗與他們的創(chuàng)作之間有何關(guān)系？

這就是仇晟受到的中學語文教育。

這對師生相識于2005年的杭州外國語學校，一片自由之地。那里的學生都經(jīng)過選拔，入學考試分兩場，筆試可能是在無紙筆的情況下聽一段時長將近一小時的錄音，再發(fā)試卷根據(jù)錄音里的信息答題，口試則是復讀老師讀的一段不知名小語種——只有學習能力強，語言天賦好的孩子才能被選上。

仇晟念中學那會兒，杭外的學生沒什么升學壓力，因為高三保送/自招名額數(shù)量可以用驚人來形容，還有大量海外高校可供選擇，當時仇晟所在的班級，大多數(shù)學生沒有參加過高考。

郭初陽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在杭外上課，講的是魯迅的《最先與最后》，因為學生底子太好，上得實在太順了，他準備了55分鐘的材料，半小時就講完了。一個問題下去，大家討論一下，聊一聊，馬上舉手，站起來就是正確答案。他從來沒有教過這么好的學生，驚呆了。

郭初陽在這所學校任教了6年。這里的老師大多都很特別，仇晟記得，隔壁班有個語文老師叫倪江，時常從他們班走廊經(jīng)過，見他們在看電影，瞥一眼屏幕，就能報出片名，像個掃地僧。教物理的蔡錦曦老師，上課不僅會講物理定理，還會專門辟出三分之一的時間給大家講物理史，講物理學家是如何發(fā)現(xiàn)這個定理的——但郭初陽是尤為特別的那一個。

開學第一課，他讓同學們投票，這本語文書中，哪些課文是不想學的，然后全班討論，為什么不想學，最終篩掉了四分之一的課文。這是他做的一個民主化的嘗試。一星期5節(jié)語文課，他頂多花3節(jié)講課本，剩下的時間講隨筆，講拓展閱讀，有時是詩歌，有時是小說，有時看電影。

在課本之外，郭初陽給低年級學生講意大利兒童文學作家賈尼·羅大里的《水晶人》。故事講的是在某個國家，有一個叫喬高木的水晶人，他的身體是透明的，每個人都可以看透他。當他說謊了，前額就會有個火球，當他有了秘密，胸腔里就有一個黑色的球在旋轉(zhuǎn)。有一天，一位兇狠的獨裁者當上了國王，人們開始變得沉默，學著隱藏自己，但喬高木依然是透明的，他的憤怒、譴責明晃晃地展露在眾人眼前。后來，喬高木被抓了起來，投進了監(jiān)獄......

郭初陽特意隱去了故事的結(jié)局，讓學生們自己續(xù)寫，孩子們寫出了越獄版起義版悲劇犧牲版等多個結(jié)局，他一一點評，并提出鼓勵，大家的創(chuàng)意非常多。最后，他才講到羅大里書寫的結(jié)局——一件特別奇異的事發(fā)生了，關(guān)著喬高木的小獄室墻壁變成透明的了，過了一會兒，整個監(jiān)獄的墻壁全變成了透明的，他在想些什么，大家看得清清楚楚。喬高木雖然被鎖鏈銬著，但卻無比強大。因為真理比任何其他東西都強大，比白天更加明亮，比暴風雨更加可怕。

郭初陽的課總是帶有強烈的個人審美和價值觀。出去上公開課，他會給小學生講里爾克的詩，那首《沉重的時刻》，他在許多學校都講過，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哭，無緣無故地在世上哭，哭我。此刻有誰在夜里的某處笑，無緣無故地在夜里笑，笑我。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走，無緣無故地在世上走，走向我。此刻又誰在世上的某處死，無緣無故地在世上死，望著我。

課堂上，許多學生因為年紀太小，一開始并不理解詩的意思，還有人讀著讀著就笑了起來，但郭初陽帶著他們反復朗讀，讀了10多遍，孩子們真的體悟到了沉重的感覺——這是郭初陽的教育理念，他很認同阿爾貝?雅卡爾《睡蓮的方程式：科學的樂趣》里講的那段話：即使是最微妙的概念也可以很早就介紹給青少年，不一定非要讓他們完全理解這些概念的所有細節(jié)，但目的是要激發(fā)他們的興趣，朝這些概念指示的方向進一步探索。不是要詳細地探索一個新領(lǐng)域，而是在這個領(lǐng)域里轉(zhuǎn)一轉(zhuǎn)激發(fā)他們的渴望，一種到了知識武裝完備的那天更向前冒險的渴望。

他會給學生看反烏托邦敘事的電影，比如《蠅王》。片子講的是一群被困在荒島上的兒童在完全沒有成人的引導下，建立起一個脆弱的文明體系。最終，由于人類內(nèi)心的黑暗面，這個文明體系無可避免地被野蠻與暴力所代替。

每節(jié)語文課開始之前，他還設(shè)置了微型講座，按照學號進行，學生作5-10分鐘的講演，話題由講演者自定，以下是他們班討論的部分話題：我看《流行性物欲癥》、愛情中靈與肉的區(qū)分、達利與超現(xiàn)實主義、你相信特異功能嗎、記憶：唐山大地震、時間是什么、名妓與名士、李銀河的同性戀研究、我對馬加爵的評價。

毛明超是郭初陽在杭外的學生，在他記憶中，語文課總是飛快的，時間總不夠用，郭初陽老師上著上著課，就說我突然想到一本書……或某某某曾經(jīng)說過……，講這些的時候，他總是要走下講臺，一屁股坐到某個同學的書桌上，右手只伸出食指，向他手指下面的空氣敲打，時不時地呷口茶，然后走上講臺，用郭體字寫下作者、書名、出版社，再繼續(xù)上課。很經(jīng)常的，他的課四十五分鐘，連計劃的一半都完成不了，于是他常常抱怨說不講了，不講了，再講下去課就上不完了……。

關(guān)于高中語文課，仇晟記得一個很經(jīng)典的畫面，同學們時常因為某個問題吵成一鍋粥，但是郭老師在那邊笑著，看著我們討論。他總是鼓勵孩子們想得深一些，會用問題引導大家思考。一次，一位外地老師來學習他的課，做了統(tǒng)計，《項鏈》一堂課，他拋出問題共計157次。

那是2003年前后，論壇風行的年代，來自不同城市、不同學校的語文老師們會在教育論壇上傳自己的課件，相互點評。郭初陽的《項鏈》一課上傳后，震驚教育界。同行們在論壇里熱烈地跟帖點評，大家用三個字來評價他的語文課堂——革命性。他也因《項鏈》一課，獲得了首屆全國中小學個性杯語文課堂教學大賽冠軍。

大學同學、好友蔡朝陽說，很大程度上，郭初陽找回了語文的尊嚴，找回了語文課堂的尊嚴。他賦予了語文課堂以學術(shù)的深度、理性的光照、自由的啟蒙，以及民主的思想和生活方式，從而極大地提升了語文課堂的文化品格。

如果一定要以一個比喻來形容郭初陽，毛明超初三寫的一篇隨筆很恰切：許多語文老師和他們上的課是墻，郭初陽和他上的語文課是窗，一扇干干凈凈、透明的窗。

摸索

今年夏天，我在杭州見到郭初陽。他很好認，確如好友所形容的，腦門寬闊，閃閃發(fā)光，常常開心一笑露出一粒尖利的小虎牙。十多年前，他的學生毛明超在隨筆里寫他，其貌不揚，一年到頭都是板寸頭，穿著漫不經(jīng)心，很少穿西服，一般來說是襯衫、牛仔褲或者休閑褲，外加休閑款式的皮鞋。如今也還是這樣。

那天下大雨，他參加一席的演講，講了自己對于語文教材和語文教學的一些思考，雖然最后一個出場，他收獲的掌聲卻是最多的。他的演講和他的課堂一樣，既有聽者緊張思考的追隨，也有不自禁的笑的穿插。

但在最初站上講臺時，郭初陽并不是現(xiàn)在這個自信的郭老師。他第一次當老師，是在杭州市翠苑中學，那時他20出頭，剛剛師范畢業(yè)，還是小郭。翠苑中學是杭州一所很普通的小區(qū)配套中學，校名就是小區(qū)的名字。學校生源很一般，他帶的那屆共招了五個班，開學考試后還分出兩個重點班，他執(zhí)教兩個普通班的語文。

初中的小孩很難教，一個班亂哄哄的四十多人，對新老師來說，維持紀律，讓課堂順利進行下去就是一樁難事。班上什么樣的孩子都有，有一個孩子大腦發(fā)育不太充分，他也得帶，這樣的孩子教了一遍過一會又忘了，再講一遍又忘了，只能安慰自己，教育的意義就是講了就忘，忘了又講。

因為缺乏教學經(jīng)驗，他走過許多彎路。剛當老師那會兒，他只敢按部就班，勉強地按著教材上語文課，把自己和孩子們填進去就算完成了任務，可心里總是不甘心，想要上一節(jié)自己心目中理想的語文課。

終于，某次班會課，他逮著了機會，左手抱書，右手提著錄音機，走進教室就開始演說，同學們，之前上那些課文的時候，我只是一名教育工作者，上今天這節(jié)課，我才算是一個老師。接著打開《詩經(jīng)》，讀起了一首《考槃》：考槃在澗，碩人之寬。獨寐寤言，永矢弗諼……詩念完了，又把錄音機橫在講臺上，向孩子們介紹瞎子阿炳，按下播放鍵，二胡聲咿咿呀呀響起來，一個孩子終于忍不住喊了出來：郭老師你在教些什么呀？聽也聽不懂的。

這節(jié)課的挫敗感如此強烈，以至于他至今都記得。如今他在平靜中回憶，無論是《考槃》還是《二泉映月》，都是絕佳的教材，但因為當時自己太年輕，犯了許多教學方式上的錯誤，比如不應該把優(yōu)秀作品毫無理由地疊放在一起，試圖在一節(jié)課里完成，也不應該忽略孩子們的訴求和他們的認知水平。

幸運的是，他在翠苑中學遇到了兩位指導老師，給了他許多教學上的幫助。

方順榮老師，時任翠苑中學教導主任，一次課后，他在走廊上對郭初陽說了八個字，他至今難忘，深文淺教，淺文深教，這是方老師幾十年的經(jīng)驗總結(jié)。

王曜君老師，郭初陽剛畢業(yè)時，王老師是引進人才，浙江省教壇新秀，那還是板書時代，王老師會通宵備課，他上葉君健的《看戲》，到最后可以用簡筆勾勒出淋漓浪花，將之前的板書全部融為一體，所有的學生都進入了文章的場景：潮在漲，沒有誰能控制住它。這個一度平靜下來的人海又忽然膨脹起來。戲就是在這時候要到達頂點……

在這兩位老師的幫助下，郭初陽漸漸理清了思路，并且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教學風格。

他會帶著全班同學一起閱讀《小王子》，這本暢銷全球的小書，不僅是給孩子看的童話，更充滿哲理與思考，它闡釋了孤獨、友誼、愛情以及失去。

他還給孩子們分享自己很喜歡的電影，那是上世紀90年代，黑澤明的《夢》、伊朗電影《小鞋子》，都是他很喜歡的片子——從那時起，在郭初陽的語文課上，電影就是一個重要的教學手段，一個讓學生們認識世界的窗口。

那還是20多年前，當時翠苑中學教室沒有多媒體，年輕的小郭老師就把這些電影轉(zhuǎn)成錄像帶在教室放。當年的學生至今都記得那個場景，郭初陽走進來，把燈一關(guān)，接下來的兩三個小時里，在黑暗當中，所有人都盯著屏幕。

后來，郭初陽執(zhí)教的翠苑中學第一屆初三學生，拿到了杭州市中考語文的第一名。

立體的語文

教育家蔡元培認為，教育分成兩個層面：一是現(xiàn)象世界的教育，目的在于為國家建設(shè)培養(yǎng)人才，服務于現(xiàn)實利益。另一個則是世界觀世界，即人不僅僅是為了追求眼前的物質(zhì)利益而活著，還應有一種超越于現(xiàn)象世界的追求，也就是培養(yǎng)學生的一種終極關(guān)懷，培養(yǎng)人的信仰和信念。

北大教授錢理群曾寫過一篇文章，叫《我們究竟需要什么樣的語文教師？》。他認為，中學文學教育的基本任務就是喚起人對未知世界的一種向往，這是人的一種本能。文學教育就應該喚起人的這樣一種想象力，一種探索的熱情，或者說是一種浪漫主義精神。應該給孩子以夢，給孩子一個『精神的底子』，這也是一個語文教師的責任。

郭初陽一直在踐行這種責任。他的語文課并不是扁平的，他致力于教給學生立體的語文。

閱讀是他最看重的事。他鼓勵學生大量閱讀，很多學校請他分享教育理念，他總會提到一本書，叫《閱讀的力量》，這本書是南加州大學教育領(lǐng)域的榮譽退休教授Stephen D.Krashen寫的，書很小，只有163頁，附錄的參考文獻和索引就占了13頁。

這本書提出了一個基本概念，叫FVR（Free Voluntary Reading），翻譯成中文就是自由自主閱讀。所謂自由自主閱讀，就是沒有壓力的閱讀，沒有任務的閱讀，沒有課后練習的閱讀，不需要考試的閱讀；想讀就讀，不讀就不讀；想讀漫畫也可以，想讀奇幻類的也可以，什么都可以；坐在馬桶上讀也可以。這樣的閱讀，恰恰是最有效的學習語文的方式。

郭初陽把這種自由閱讀視為馬拉松，應試閱讀像跨欄跑，一個馬拉松跑得很好的人，在沒有接受任何跨欄訓練的情況下去參賽，不一定能取得好成績，但馬拉松和體能訓練肯定能給他打下很好的底子。

他上課大多都會準備閱讀材料，比如講川端康成《父母的心》一文，講到親子關(guān)系，他就準備了6篇閱讀材料，分別是周作人的《小孩的委屈》， 紀伯倫的《先知·論孩子》，川端康成的《母親的心》節(jié)選 ，列王紀里的《真假母親》 ，劉以鬯的《寒風吹在臉上像刀割》，以及川端康成簡要年譜。

其中劉以鬯的《寒風吹在臉上像刀割》，詳細地描寫了母子送別的場景，摘錄如下——

天色陰暗，寒風吹在臉上像刀割。母親先將一卷鈔票塞入我的衣袋；然后緊握我手，跟著黃包車在人行道上奔跑。阿媽，我說，回去吧！車夫逐漸加快腳步，母親不得不松手。車夫?qū)④囎友刂z州路朝愛義路拉去。拉了一段路，我回過頭去觀看，母親依舊站在人行道上，向我揮手。

車夫繼續(xù)跑了幾十步，我回頭觀看，母親依舊站在人行道上，向我揮手。

車夫繼續(xù)跑了幾十步，我回頭觀看，母親依舊站在人行道上，向我揮手。

車夫繼續(xù)跑了幾十步，我回頭觀看，母親依舊站在人行道上，向我揮手。

車夫繼續(xù)跑了幾十步，我回頭觀看，母親依舊站在人行道上，向我揮手。

車夫?qū)④囎永綈哿x路口，轉(zhuǎn)彎。我乘此側(cè)過臉去眺望，母親依舊站在人行道上，向我揮手。

——講到這里，郭初陽對學生們說，這是我在現(xiàn)代文學當中看到的，最有力量的重復。

在中學階段，他就會給學生上寫作課，按照現(xiàn)在時髦的說法，叫creative writing，創(chuàng)意寫作。先是模仿，模仿張愛玲的短篇《愛》，模仿劉亮程的《一個人的村莊》，或者就摘取《追憶似水年華》里瑪?shù)铝盏案饽且欢危寣W生寫一個能夠喚起記憶的小東西。

模仿過后，難度升級，他有的是玩法。他布置過頂針故事，頂針是一種修辭，前一句的結(jié)尾就是后一句的開頭，他讓學生自己找拍檔，只有一個要求，前面那個人的結(jié)尾是你的開頭，內(nèi)容不限，文體自定。最后交上來的作業(yè)他都吃驚，班上有同學結(jié)為四個小組，做了一個連環(huán)頂針故事，A的結(jié)尾是B的開頭，B的結(jié)尾是C的開頭，C的結(jié)尾是D的開頭，但是D的結(jié)尾又回到了A的開頭。

他還布置過一篇隨筆，題目就四個字，隨便寫寫。學生一片叫苦，從來沒有寫過這么難的東西。每隔一段時間，他都會把學生們的隨筆集結(jié)成冊，經(jīng)過民主投票，同學們將這本班刊命名為《蘆葦》。

在郭初陽的教育構(gòu)想中，語文教育不僅局限于語言和文學，它還包括德育和美育。他關(guān)注學生的全面發(fā)展，他曾說，現(xiàn)在的中學開始高談愛的教育，暗行酷的教育，匱乏性的教育，遑論死的教育。

為此，他鼓勵學生自己去辦性教育主題班會。大家先檢索資料，他會幫忙買一些書籍。同學們上網(wǎng)檢索，無法避免地會進入到一些黃色網(wǎng)站中，這些高中生會開始思考：為什么倡導正常的性教育的網(wǎng)站寥寥無幾，而色情圖片與廣告卻充斥著各個網(wǎng)站？這些再正常不過的困惑，卻只能做賊似的悄悄地提出，再悄悄地得到答案。為什么會這樣?

關(guān)于性，班上每一位同學都提出了自己想討論的主題，最后投票得出班會上討論的四大塊內(nèi)容，分別是：自慰、性交與避孕、同性戀、社會環(huán)境與社會責任。他們自己制作PPT，兩位同學還現(xiàn)場演示了避孕套的結(jié)構(gòu)原理和用法，就像學會如何使用滅火器一樣。

一位名叫李若云的同學記錄了這次班會，她是這么寫的：無論如何，這是一個開始，一個嘗試。相比西方國家那些早已完成性教育的同齡人，這也許來得有些晚，這個同齡人的講座，相比那些性心理教育專家，也顯得粗糙，但是至少我們邁出了穩(wěn)健的第一步，我們有勇氣坦率地、公開地討論性，并且對此發(fā)表意見，這也應該是活在真實中的必要內(nèi)容吧！

這堂特殊的班會課，吸引了許多人，同年級的同學聽說了，也想來參加，年輕的數(shù)學老師，也悄悄地走了進來，靜靜地聽到結(jié)束。

郭初陽還會鼓勵學生給《南方周末》投稿，他告訴孩子們，若批評不自由，則贊美無意義。從2011年到現(xiàn)在，郭初陽的學生在《南方周末》上發(fā)表了幾十篇稿子。主題很多樣，比如路旁的梧桐樹為什么要把它砍掉；公交車可不可以停得離站臺更近一點等。

他還和學生們一起排過《雷雨》的話劇，那半個月，同學們每天用碎片時間排練，熄燈了還在繼續(xù)對臺詞，連平時開玩笑也用臺詞，說話一不小心就帶出了話劇腔。演出閉幕、獎項宣布結(jié)束后，已近十點了。郭初陽走出小劇場，身后山影模糊，抬頭星光滿天，他長長吁出一口氣，心中流動的，確如曹禺所說，看戲的人們回家，帶著一種哀靜的心情。

滋養(yǎng)

走近郭初陽，你會發(fā)現(xiàn)，他與語文的故事像極了一個圓——他是好的語文教育的傳授者，同時也是受益者。

郭初陽的媽媽就是一名小學語文老師，也是他的啟蒙老師，一年級時，媽媽教他拼音與造句，直到現(xiàn)在，他都保留著一本當年的作業(yè)本，封面上的名字是媽媽替他寫的。

再長大一點，四年級時，他轉(zhuǎn)學去了保俶塔小學。那所小學很漂亮，距離西湖只有兩三公里，里頭有密密的梧桐樹，學校在一個小弄堂里，弄堂的名字很美，叫桃花弄。在這里，他遇到了自己的恩師鄔錫宜。

鄔錫宜老師清瘦而樸素，她眼神溫柔，卻有一種力量，走進教室，左右望一望，教室馬上就安靜下來了。郭初陽是轉(zhuǎn)學生，剛到保俶塔小學，也沒什么朋友，他喜歡一個人在教室玩，還給自己發(fā)明了一個游戲：把一枚硬幣平放在課桌上，捏著另一枚，瞇著眼瞄準了，放手讓它落下去，看能不能打到桌上那枚，偶爾命中，隨著輕輕叮的一聲，滾到地上去了，再撿起來繼續(xù)新的一輪。

他能感覺到，總有一個眼神在默默關(guān)心著他。鄔老師給過郭初陽很多次肯定，有時是因為一個成語，有時是因為別的。郭初陽還記得，有一天，他一個人在玩游戲，聽到講臺那邊有人說了一句，這個伢兒心蠻靜的，是鄔老師的聲音。

現(xiàn)在想來，鄔老師的教學頗具前瞻性，1983年左右，她就自創(chuàng)一門信息課，每周末回家，每位同學都要收集一個信息，下周在班上分享。

這些四年級的小娃娃，有的去圖書館，有的看電視，每到信息課，大家都好踴躍，郭初陽記得，自己講得最好的一次是講鴨嘴獸，當年有個同學叫陳鳴鴻，他分享了哈雷彗星將于1986年2月9日回歸的消息，還登上了當?shù)氐膱蠹垺?/span>

1983年，中國尚未發(fā)出第一封國際電子郵件，尚未獲準加入互聯(lián)網(wǎng)，可鄔老師卻告訴孩子們，21世紀是信息的世紀。

鄔老師重視寫作。每次習作批改完，她都會挑一些優(yōu)秀作文出來念，郭初陽作文寫得不錯，她印象很深，這個學生，個子小小的，坐在前排，一念他的作文，他就是這樣（縮起來狀），很靦腆。

我和鄔老師在一個陣雨天見面，能感覺到，她是那種很愛孩子的老師，她的愛溫柔且平均，就比如念作文這件事，其實郭初陽每次寫得都不錯，她卻不會次次都念，有些同學成績不好，稍微寫了一段好的句子，我就要讀，我也在欣賞。她也不會區(qū)別對待學生，家里窮的富的，她都喜歡，當時班里有個同學因為貧困準備輟學，鄔老師去家里請了3次，最后這個孩子一直念到了高中。

鄔老師陪伴郭初陽度過童年，給了他一個很好的語文底子。等到了大學，他又遇到了黃岳杰老師——現(xiàn)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主任，校園戲劇耕耘者，學生們喊他老黃。

郭初陽認識老黃時，是1992年，黃老師還在中文系資料室工作。嚴格意義上說，他并不是郭初陽的任課老師，卻是大學時對郭初陽影響最深的老師。老黃是一個很隨性的人，一到暑假，包一背就出去了，到處旅游，郭初陽入學那年，他同太太結(jié)婚，沒辦婚禮，旅行結(jié)婚，出去了一趟拍了好多照片，回來做了一個展，他和郭初陽在展覽上認識。

這對師生經(jīng)常聊天，聊劉小楓的《拯救與逍遙》，費正清的《劍橋中國史》，李澤厚的《中國思想史論》，他們總有很多話說，反正圍著操場一圈一圈這么繞著走。

老黃帶著郭初陽走進了文學的大門。圖書館、湖邊的三聯(lián)書店，是他們常去的地方。當時杭州有個特價書店叫南華，那家書店的老板對郭初陽印象極深，據(jù)說，郭初陽去南華淘便宜書的時候，計量單位是捆。他那個哪里叫買書，他是批發(fā)書。

老黃印象很深的一個畫面是，一次，他去書店里買書，排隊付賬，看到前面一個人買了兩摞書，書買得有點雜，但很明確，都是他評價體系里的好書，這可能是一個在讀博士，他想。等對方結(jié)完賬，他就聽見，哎，黃老師，聲音輕輕的。那是郭初陽。

老黃是一個純粹的人。近30年來，他一直致力于做校園劇社，不計工作量，沒有報酬。他是杭師大校園劇社的創(chuàng)辦者，他給這個組織取名流霞，寓意是，云是平凡的，當它被奇異的光亮照亮時，就會有色彩斑斕的呈現(xiàn)。他認為，人的一生，如果沐浴到了文學和戲劇中的藝術(shù)光亮，生命也就更亮了。

郭初陽在很多個場合都說過，老黃是整個大學四年對他影響最大的老師。他的大學同班同學蔡朝陽也說，中文系本科的四年，他心懷感恩，在這里，他養(yǎng)成了安靜讀書的習慣。因為有老黃，有這些書籍，他開始自我啟蒙，開啟孤身一人的精神旅程，從一個野蠻的鄉(xiāng)村男孩，成長為一個保持獨立思考的個體。

選錯并保衛(wèi)

郭初陽很喜歡博爾赫斯的詩歌《棋》，里邊有這么一句：他們不知道/是棋手那杰出的手/主宰著他們的命運。

他也是萬千棋子中的一枚，成為語文老師并不是他的主動選擇。

郭初陽小學時拔尖的是數(shù)學，那會兒有珠算課， 每天都得背著算盤上學，一根帶子穿起兩頭，斜挎在肩上頗為威風，仿佛一桿沖鋒槍。他的算盤打得飛快，從一加到一百，常常第一個完成。畢業(yè)后聽說他當了老師，好多小學同學理所當然地以為，那必然是個數(shù)學老師。

高中時，他感興趣的是考古和醫(yī)學，可惜高考沒考好，報師范院?？梢约?0分，于是填了杭州師范學院，分數(shù)出來一看，450分，加上10分，正好就被錄取了。

他是有文學夢的那類年輕人。在杭州師范學院念書時，郭初陽身邊有個小團體，四個男生一個女生，都是熱愛文藝的青年。大學時，郭初陽很喜歡《紅樓夢》，很多個晚上，寢室熄燈了，蔡朝陽還扒在窗戶上，拉著他再聊會兒。他們聽搖滾樂，崔健到浙江省體育館開演唱會，開了三天他們就聽了三天，價票太貴，那就等開場之后進去，票就便宜了。他們每周都去湖邊的三聯(lián)書店，那是獨屬于他們的精神暗號。

直到現(xiàn)在，這種文藝氣息都沒有消逝。在紹興，蔡朝陽同我談起他們的大學生活，講到有一次出去玩，很隨意的，他描述了一個特別詩意的畫面：我們?nèi)ノ飨?，那時候還不是國家濕地公園，蠻荒僻的，我印象很深，一條木船在水里面劃，兩邊有烏桕樹，我們是冬天去的，一棵非常高的柿子樹，柿子都掉光了，上面只剩下一個鮮紅的柿子，在樹頂上。

包括那位小團體里唯一的女生金鈴，我們一起吃飯，一碗玫瑰冰粉端上來，她嘗了嘗，感覺玫瑰花直接吃口感不是很好，很干，應該帶一點玫瑰香氣就行。很自然的，她就講起了《紅樓夢》里賈母想聽笛聲，叫一個人爬到后面的山上，在有月亮的晚上，在后山上，遠遠地吹，順著風飄過來一點就可以了。賈母是生活家。她說。

這些懷揣著文學夢的年輕人，在20出頭的年紀，沒有人甘于去做一名中學語文老師。郭初陽想離文學更近一些，他想考研去復旦大學中文系，但失敗了。蔡朝陽也不甘心，他熱愛寫作，夢想是成為一個作家——可現(xiàn)實是，這五個熱愛文學的青年，一畢業(yè)就被分配，通通成了中學語文老師。郭初陽被分配到社區(qū)中學，蔡朝陽更是遠在紹興，他在文章中寫下：我蝸居紹興，就像離開了一個場，獨自品嘗著理想主義的潰敗。

那是一段失落的時光。郭初陽給我分享了一封他在1999年寫給蔡朝陽的信，行文中溢滿惆悵，明明是春天，信里卻寫：四月的太陽疏朗地照著，操場邊上一株桃花已將殘紅拂了一地，寂寞的一圍。依稀可以聽到三樓一間教室里的誦讀，緩慢而陳舊，與四月間彌漫的蓬勃生命力并不協(xié)調(diào)。

但在緩慢的摸索過后，這群年輕人逐漸意識到，語文教師是有一方天地可為的。當年的四個男生和一個女生，兩個高個子男生成了中學校長，女生成了語文教研員，而郭初陽和蔡朝陽，都在公立學校做了十幾年語文老師，然后辭職，一個做獨立教師，另一個做兒童教育。道路不同，而精神共同體尚在，他們都在自己的領(lǐng)域里突圍。

周霖超成了中學校長，我們在蕭山一所即將竣工的中學施工現(xiàn)場會面，他同我講了許多語文教學中的困惑與無奈，科技發(fā)達了，學生反而更累了，他上中學時，八點半就上床睡覺，聽《小說連播》，現(xiàn)在的孩子寫作業(yè)到十點。一切都數(shù)據(jù)化了，電子閱卷后，每道題的得分率一目了然，他經(jīng)常在改作文時感覺悲哀，市面上有一本優(yōu)秀作文選，第一篇文章講的是盲人蓋井蓋的故事，一次大考，許多同學都化用這個故事——他能做的，就是在自己能力范圍內(nèi)，盡可能平衡語文的工具性和文學性，在夾縫中尋找一些呼吸的空隙。

金鈴，杭州市下城區(qū)語文教研員，需要指導任課教師任課。她曾主動申請到一所民工子弟學校教學一年，帶孩子們看電影、讀書，給他們美的引導，一年過去，那個班的學習成績進步非常大。她想身體力行告訴一線教師，強行抓應試不是語文的出路，語文應該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。

郭初陽做了12年公立學校的教師后，又做了12年獨立教師——離開杭州外國語學校后，他創(chuàng)辦了自己的教學機構(gòu)越讀館，在這個小小的課外機構(gòu)，他每年教幾十個孩子的語文，他們有些是初中生，有些還在小學，這個課堂不主張簡單復制、分數(shù)追逐和短暫的功利，而是希望學生能在課堂上享受健康、智慧、靈性和快樂。

在越讀館，郭初陽不僅在杭州授課，還會帶孩子們出國游學，他們?nèi)ヅf金山城市之光書店，去斯坦福大學，去瓦爾登湖。去瓦爾登湖那天，郭初陽帶著孩子們在湖邊安靜冥思十分鐘后，才開始環(huán)湖。

一個孩子在隨筆中記錄了那十分鐘自己的心情：大地的表面是柔軟的，人腳留下了蹤跡；同樣的是，心靈的行程也留下了路線。我再也不愿意下到艙底去了。這十分鐘是個涼絲絲的烙印，想甩都甩不掉的。

回國后，郭初陽將孩子們的隨筆集結(jié)成書，書名叫《從西湖到瓦爾登湖》，在這本書的封底，他寫道：為什么少年特別需要旅行？因為旅行是親歷，是解放，是絕佳的教育。

當語文老師25年了，郭初陽如此評價自己的語文教育生涯：選錯并保衛(wèi)。剛畢業(yè)時，他只想逃跑，現(xiàn)在卻覺得，老師或者說語文老師，簡直是天底下最好的職業(yè)。

種子

今年5月，我和郭老師在杭州見面，恰逢兩位翠苑中學曾經(jīng)的學生來看他，我聽他們聊了兩個多小時的天。那是一個很美好的下午，當初小郭教他們的時候，才26歲，現(xiàn)在兩位學生都36歲了，他們坐在一起閑聊，談到了盧梭、魯迅的《故事新編》、BBC紀錄片《文明》。

那兩位學生，一位叫房涵，另一位叫高銘，郭初陽只教過他們一年?；貞浤且荒辏亢玫氖敲髅倪@個詞，他們雖然在一所很普通很普通的中學就讀，但因為遇到了好老師，色調(diào)是明亮的。如果非要用一種顏色來形容，他說，不是粉紅色，是橙色的。他們的中學是橙色的。

房涵現(xiàn)在做動畫，他36歲了，說起話來還像個高中生，和高銘兩人一動一靜，對比極為明顯。關(guān)于郭初陽帶給他們的影響，房涵是這樣說的：就很神奇，這一年至少對我個人或者我覺得對我們整個班都很奇妙，就好像埋下一個種子。就感覺這個班整個風貌不一樣了，會多想一些，包括后來大家從事各行各業(yè)，都挺有想法的，沒有特別隨波逐流的人。

而郭初陽記得的是，中學畢業(yè)那天，畢業(yè)典禮結(jié)束大家都散去了，到處都亂哄哄的，教室也亂哄哄的，等郭初陽從辦公室收拾回來，他發(fā)現(xiàn)，一位老兄留下來把教室打掃得很干凈，那個人是高銘。

高銘在學生時代是一個沉默的孩子，到現(xiàn)在話也不多，他做質(zhì)檢工作，卻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閱讀習慣。郭初陽記得，他和高銘時隔多年第一次重逢，好奇對方最近在讀什么書，高銘的回答是，《社會契約論》。

在郭初陽教過的學生里，杭外的學生們無疑是幸運的。和他們交談，很多人都提到了一個詞，奢侈。他們沒有面臨激烈的高考競爭，奢侈地進行教學探索。他們知道這樣的環(huán)境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(jié)果，是難得的，甚至是羞愧的。他們中很多人其實不太愿意暢談自己中學時寬松的環(huán)境，那是一種幸存者偏差。

但他們愿意談到郭初陽。

林子人是一位文化記者，也是郭初陽當年在杭外帶的學生。他們相識于初一，那時林子人剛上初中，剛離開不停劃中心句，概括段落中心思想的小學語文課堂。郭初陽的語文課讓她感覺很新鮮，課本只上一半，剩下的都是自選教材，語文課一下變得好玩起來，她甚至每天都很期待，一上語文課就特別特別開心（笑）。

后來，郭初陽成了林子人的高中語文老師兼班主任。也正是那三年，給了林子人精神的底子。

我會覺得普通意義上的語文教育，它太過黑白分明，太過強調(diào)事情有一個正確答案，但是真實的生活不是這樣子的。林子人記得，在郭初陽的課上，他們經(jīng)常討論社會事件，各抒己見卻相互尊重，這個班的學生從不輕易批判跟自己意見不一樣的人。

郭初陽會鼓勵學生去接近真實。他還曾讓學生們分小組，每個小組寫一篇深度報道。林子人已經(jīng)不記得自己寫的是什么了，但郭初陽記得，她們那個小組寫的是杭州基督教生存狀況。

談到這位對自己影響最大的老師，林子人也提到這個詞：種子。郭初陽在中學階段的語文教育，給她埋下了一顆種子，那顆種子教會她，獨立思考，看到事物的復雜性，世界很大，不要局限于眼前的東西，要做一個有價值的人，一個與社會共情的人。在這個班級里，每一個學生都是未來世界的小小公民，正如郭初陽為這個班級選擇的班訓：認識你自己，愛你的鄰居。

回憶高中生活，毛明超首先想起來的是那種閱讀的氛圍。他記得一些書，如果不是郭初陽，那個時候他是不會讀的，比如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。他記得自己高中不僅讀魯迅，還讀林賢治寫的《人間魯迅》，以及《魯迅的最后十年》。

他至今都很感激的一件事是，在中學時代，他就領(lǐng)略到了閱讀的快樂。那時，他們會辦寫作大賽，每個人寫一篇關(guān)于文學的論文，毛明超寫的是威廉·?？思{的《八月之光》，研究了里面的敘事手法。

這本書是他在熄燈后讀的——當時他住校，宿舍在一層，窗簾拉不嚴實，如果開臺燈的話，保安叔叔看見會來敲門，他把衣柜門拉開，把臺燈放在衣柜里面，這樣的話，外面就看不見燈光了。那個夜晚，他被這本書精巧的敘事結(jié)構(gòu)深深吸引，關(guān)于那本小說的情節(jié)，他一個都想不起來了，可那個讀書的場景，他至今難忘。

他很慶幸，自己在高中的時候，能擁有那樣一個瞬間或者一段時間，可以暫時忘記做題帶來的厭倦感，安靜地讀書。那些漫無目的看書的下午，雖然什么也沒有得到，但是好像得到全世界。

毛明超現(xiàn)在是北京大學德語文學方向的老師。他能感覺到，現(xiàn)在的學生都很實際，從大一進來，就開始規(guī)劃大四的出路，他們會想暑假去哪實習，大一先把四六級考了，不僅沒有時間，更沒有心境，去閱讀那些跟績點無關(guān)的東西。他曾試圖給學生列書單，但發(fā)現(xiàn)在進入大一第一次期中考試之后，他的書單就只能給自己看了。

看這些學生的論文，毛明超感覺痛苦，許多學生沒有讀文學的sense，止步于故事情節(jié)，或止步于描述人物行為，沒辦法分析或理解作者想借此傳達的，無論是情感還是思想。最關(guān)鍵的是，他們沒有辦法享受。

在這樣一個萬物都講求有用的時代，那樣一種無目的、非功利的閱讀思考太難得了，正因為如此難得，他會覺得，很懷念那樣的時候。

其實毛明超也說不上來，遇見郭初陽，和現(xiàn)在做這份工作，中間有無絕對關(guān)聯(lián)，但他覺得，肯定是有影響的，其實都是一種潛移默化的過程。

郭初陽在杭外教的那批學生，也都30多歲了，這些學生大多畢業(yè)于一流學府，外語出眾，找到一份世俗意義上的好工作不是難事。但觀察他們的人生選擇后，不難發(fā)現(xiàn)，他們都在努力遵從自己的內(nèi)心，做自己真正想做的、覺得有意義的事情。

關(guān)于郭初陽，毛明超不愿把他放得太高，他覺得郭初陽在他們的生命中起到的是一種放大的作用。郭初陽會放大他們內(nèi)心當中追尋意義的沖動，他會給我們辯護，因為這件事情有意義，所以你們要去做。

如果沒有郭初陽，毛明超可能還是會讀威廉·?？思{，但可能不會看得那么癡迷，如果沒有郭老師，我們最后可能也會成為這樣的人，只不過我們會多一些糾結(jié)，或者中間多走一些彎路，走上這條路的時候，可能沒有那么自信或者說沒有那么堅決。

Blowin' in the Wind

和仇晟見面那天，他執(zhí)導的真人短片《生命之歌》剛剛獲得了第24屆上海國際電影節(jié)金爵獎最佳真人短片獎。他是個理科生，大學念的是清華大學生物醫(yī)學工程醫(yī)療器械專業(yè)，現(xiàn)在是一名青年導演。之前，他的處女作長片《郊區(qū)的鳥》獲得2018年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影片。關(guān)于郭初陽老師對他的影響，仇晟的答案很明確，走上電影這條路，與郭初陽老師有關(guān)。

仇晟還記得那個場景，一節(jié)語文自習課，郭老師在小教室里放《黑暗中的舞者》，那個片子對他的沖擊特別大，看完電影，同學們都走了，他一個人留在教室里，坐在那兒哭。這部電影不同于他之前看過的所有電影，完全跳脫了通俗電影的范式。

還有一次，是高二排《雷雨》，他在里面做主演，演周樸園，同時也兼導演。當時排《雷雨》，他用了一個非傳統(tǒng)的排法，為了壓縮時間，他想了個辦法，舞臺左側(cè)跟右側(cè)同時進行，兩端對話，先是左臺燈亮，左邊說幾句，接著右臺燈亮，右邊說幾句，算是初步的電影化的嘗試。當時郭初陽并不指導仇晟那個班，他只是來旁觀，看完散場，郭初陽在走廊里把仇晟叫住，很興奮地跟他說，那個點子是不是你想的。這是這對師生的默契，聊完之后，他還拍拍仇晟的肩膀，說仇晟很棒。

作為青年導演，仇晟在很多次采訪中被問到電影啟蒙相關(guān)問題，他都會講到郭初陽老師，他也不知道，這些采訪郭初陽有沒有看到。那些感謝的話，仇晟當面都沒說過，就像他們曾經(jīng)都很喜歡的那首歌，Blowin' in the Wind，答案在風中飄蕩。

他們之間保持著那種最理想的師生關(guān)系——高山流水，亦師亦友，平時也沒什么聯(lián)絡(luò)，但有事卻可以直接找對方。仇晟要選小演員，會直接給郭老師發(fā)微信，郭老師想組織一次小學班級聚會，也會請仇晟想想點子。

郭初陽組織的那次小學班級聚會，就是為鄔錫宜老師籌備的。鄔老師今年70多歲了，精氣神還是很好。她也許是保俶塔小學最令人羨慕的老師。她只教了20多年書，剩下12年時間被校長分配去辦廠，卻有最多學生回來看她。

她教的第一屆學生都60多歲了，在她生日那天，悄悄買了蛋糕，給她驚喜，她當時眼淚就出來了，沒想到他們對我這個小學老師印象嘎深。還有許多學生，隔兩三年就來看看她，她很感動，他們會一起戴上紅領(lǐng)巾出游，學生還給她自制了終身成就獎的獎狀。

郭初陽提到一件事，那次小學同學聚會，一位走過歧路、入過獄的同學，那天卻玩得特別開心，他說自己已經(jīng)很久沒這么開心了，吃過飯還組織大家一起去唱歌，四五十歲的人了，就是舍不得跟同學分開。這是鄔老師的力量，她總是讓孩子們感到溫暖，在郭初陽所在的小學班級，曾有同學把鄔老師的一段音頻傳到班級群里，一位名叫滕群雷的同學說，聽鄔老師講話，要哭的。

鄔老師現(xiàn)在是郭初陽口中的老太太，他們平時不怎么聯(lián)系，但郭初陽每出一本書，都會送去給老太太看。他的每本書，老太太也都認真讀了。鄔老師還看了郭初陽上課的視頻，看過后評價：你的課上得真是好。郭初陽曾在自己的公眾號上寫過一篇關(guān)于鄔老師的短文，被老太太發(fā)現(xiàn)了，挨了頓數(shù)落：耶個小鬼，給我寫篇文章，我要出名啦，下次不準哦。

當老師就是這樣一件事情，黃岳杰老師做了一個形象的比喻，你每天埋頭種種種，有一天不經(jīng)意回頭一看，后面綠樹成蔭。

前段時間，杭師大的校長讓黃岳杰統(tǒng)計一下這些年他做劇社的成果，有老師幫他發(fā)了抽樣調(diào)查——他們隨機調(diào)查了流霞劇社出去的140位學生，發(fā)現(xiàn)其中有約70位成為了語文教師，在這70位同學之中，有25位同學在自己執(zhí)教的學校成立了劇社。這些中學教師，將劇社帶到了溫州、湖州、衢州——好多地方黃岳杰都沒去過，但劇社在那邊重新開花了。

黃岳杰將此視為一種浪漫，如果自己人生經(jīng)歷過這些美好，慢慢能夠?qū)⑺⒆觽円黄鸱窒?，能夠帶他們進入到那個世界當中去，你說這算羅曼蒂克嗎？

他記得，有一次謝幕后和學生們?nèi)ナ程贸韵?，校長也在，他點了一份面條，上面有一大塊肉，有個學生很自然地走過來，把肉夾走了。那時老黃胰腺炎，不能吃油膩的東西，校長看了都說，黃老師我真羨慕你，這是只有女兒才會做的事情。

還有一次，有學生回學校辦事，遇到老黃，說了一句話，他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，那個學生說，我們學校自我們畢業(yè)后三易其址，令我們這些回到杭州的人總是找不到家，幸好黃老師在，黃老師在哪里，母校就在哪里。聽到這句話，老黃心里邊突然覺得，那些苦哈哈的事情算什么呢？他有時候會跟好朋友說，你們知道嗎？我可以享受這個世界上最好的、最理想的一種人際關(guān)系。

但這些話老黃都沒有跟郭初陽說過。他們是君子之交，一年難得見兩面。在老黃看來，郭初陽這樣的學生是師范大學應該培養(yǎng)的目標，好的語文老師應該有一種氣質(zhì)，那是一種天真的，有能量的，會突然間冒出來那種小孩一樣的東西，郭初陽身上就有這種氣質(zhì)。

今年夏天，郭初陽決定休息一段時間，暫時離開教育一線。最后一講下課后，他收到了許多禮物和花朵，回到家整理教案，才發(fā)現(xiàn)里頭有一張折疊著的小紙片，打開一看，是一段留言，不知是昨天課前什么時候，有人放在講臺上的，參差的段落仿佛一首散文詩——

我記得我第一次來時不情不愿的表情

我也一定會記住我最后一次離開這兒的表情

……

我會珍藏這段奇妙的友情

不問歸來何時

何懼華發(fā)蒼面

一日為師

終生為師

也必終生為友

謝謝您

郭老師

郭初陽將它攤平放在燈下讀了好幾遍，這張有著交錯折痕的小小紙片，就像頒給他二十多年教師生涯的一份榮譽證書。

巴赫曼先生的孩子們也要畢業(yè)了。在紀錄片的最后，這個頭上永遠戴著毛線帽的老師和同學們圍坐一圈道別，學生和他握手、擁抱，然后一一走出教室。一位來自保加利亞的同學送給他一頂帽子，是保加利亞國旗的配色，巴赫曼先生收到后立馬戴上，哇，從此它就是我最愛的帽子了！

等孩子們都走了，教室空了，鏡頭里只留下了一個彩色的后腦勺。最后一個學生也唱著自編的歌曲離開，巴赫曼先生抬起左手，默默擦了擦眼角。那個學生唱的是：從前有一個巴赫曼先生……

2016年成人高考語文答案

2017成人高考語文答案公布了嗎

答：2017成人高考語文答案公布了。 去網(wǎng)上搜一下都能找到，一般在考完就會有答案出來。